“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喜欢他,若他当真有罪,甚至罪无可赦,我愿与他共同伏罪。但我拔剑,是因为这一切,对他而言并不公平。”
“所以,我想试试,我的剑,能不能向这世间,问出一声公平。”
她话音落,剑气已经起。
她强撑这许久,剑气虽依然浩瀚,却到底有些断断续续。
但下一刻,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覆盖在了她持剑的手上。
她本是背靠着谢君知,对方此时这样倾身向前,便像是将她半抱在怀里,再握住她的手。
缠绕在白衣上的绯红结界好似发出了某种嘶吼,拼命地想要将这样抬手而起的人重新束缚,然而谢君知却对这样的撕扯仿若未觉。
两只手重叠的刹那,原本近乎要被两位大宗师联手的符意丹意压下的剑气,倏而暴涨,再将两人硬生生重新逼退到了比剑谷的边缘!
……
昆吾山宗的护山大阵剑意也在暴涨。
怀筠真君便站在这阵枢之中,剑已出鞘,再沉沉看向前方立于无尽山林中的黑影。
“鬼鬼祟祟,魑魅魍魉。”他冷嘲一声,眼中却并没有半分因此而起的不屑,反而十分慎重地慢慢举剑至眉心,便要将这牵动了昆吾大阵的一剑倾覆而下!
“真君真的不好奇,贫僧要如何救这世间吗?”般若山山主提着有些残缺的菩提珠,声音中带了些枯井般的笑意,倏然打断了怀筠真君即将落下的一剑:“又或者说,真君难道真的不想知道,谢君知此去比剑谷,将会遇见什么吗?”
怀筠真君的手骤顿。
他对前一句毫无兴趣,却不代表,他能忽略后一句。
电光石火间,他瞳孔骤缩,已经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是故意设计让我离开比剑谷的。”怀筠真君目光如炬:“般若山山主,真是下了好一盘大棋,却不知山主每次落子都要损失这么多人,待你午夜梦回时,心中又是否有这么多条人命凝成的心魔。”
“生如地狱,死亦入地狱,我见深渊,我即是深渊。这世间于贫僧而言,本就如坠地狱,处处是魔,处处是心魔,贫僧要渡自己,也要渡这世人。”般若山山主宣一声佛偈,声音平静,好似对怀筠真君的话语毫无触动,再道:“贫僧所愿,不过想要这世间再无纷争,再无妖兽,也再无甲子之战,因而特地来此,不过只是想借这位谢小师叔的血一用。”
济闻与济良神色大变,相互对视一眼,再齐齐看向怀筠真君,却见后者的脸色已经倏而变得十分难看。
般若山山主对怀筠真君的情绪仿若未觉,径直继续道:“只是想来,兴许昆吾不愿放人,谢小师叔兴许也不愿意放血救这苍生,所以贫僧便用了些非常手段,让谢小师叔看清这世人本应如何看他,还望怀筠真君息怒,勿怪。”
他说得轻巧,怀筠真君却已经明白了什么。
般若山山主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昆吾山宗,他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将怀筠真君逼离比剑谷,再让谢君知与昆吾弟子陷入真正孤立无援的地步。
他算准了比起阵法,所有人都会更先在意谢君知妖皇容器的身份。
也算准了红衣老道和谈楼主会想办法带虞兮枝离开。
等到全世界都真正背弃谢君知,谢君知去无可去,这世间,便也只有一座般若山能够容得下他。
“竖子敢尔!”
怀筠真君震怒,昆吾大阵自然随他而锋利。
剑冢中的罡风转动,无数剑风汇入高空的昆吾剑阵之中,昆吾山宗之中所有弟子的佩剑齐鸣,下一刻,昆吾剑阵已经如密雨般向着那满山的黑影爆冲而去!
昆吾满山剑动,天下剑动。
比剑谷中,随着谢君知的手放在剑上,所有人鞘中的剑,也都仿若受到了某种召唤般,齐齐出鞘!
谢君知带着虞兮枝的剑,只是起手,便已是万剑齐鸣,万剑归宗!
第181章 “我的世人,从来只有一人。”
这一刹那,仿佛所有围攻昆吾山宗的黑影都只是黑色的影子,只要被剑光照亮再穿透,便会无所遁形,化为齑粉。
一如比剑谷的绯红萦绕的大阵。
长泓僧人用了无数日月,汲了无数人的鲜血,将千万符咒贴于密道之中,这样的上古大阵,甚至瞒过了在场所有已经位列大宗师的五派三道宗主们,再将已经通天的谢君知困于其中。
但那是本就对这困住这件事毫不在意的谢君知。
――而非此刻俯身,握住了虞兮枝持剑的手的他。
刚刚破入大宗师的剑意有些疲惫,又有些强弩之末,飘飘摇摇,纵使依然强悍,却也好似少了点真正的震慑之意。
那么再加上一位逍遥游的呢?
有碎裂的声音在无数剑鸣声中悄然响起。
那种碎裂,初时宛如空气中有泡沫散开,轻微琐碎,但旋即,便像是某个屏障被砸出蛛网般的裂纹!
剑风吹散了所有人的发,再震碎许多人的衣袖。
此前虞兮枝渡雷劫,各门宗主长老执事在满比剑谷布下了一层又一层重叠的结界,将自己与满山弟子都牢牢护于其中。
许多弟子都于这样纵横睥睨的剑风之中,不由自主地蜷缩后退,再努力想要握紧自己剑鞘中躁动不安、好似变得十分陌生的佩剑,却也有人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楚一些。
然而他们目之所及,却惊愕地看到,那护住自己的结界,竟然肉眼可见地有了裂纹!
既然有了裂纹,便是坍塌碎裂的开始。
困住谢君知的是阵,结界也是阵,萦绕在八意莲花塔下的,也是阵。
他握着虞兮枝的手,只是简简单单一个举剑,红衣老道与谈楼主便已经被直直逼退回高天之上。
烟霄剑起。
万剑齐鸣,再万剑出鞘!
无数铮然声此起彼伏,无数弟子愕然看着自己的剑便如此挣脱了自己的手,甚至连芥子袋中的备用剑都震动不已,几将芥子袋中其他东西搅碎,不得已终于打开芥子袋口时,便见剑鸣如长龙引颈,破空而去!
剑身清亮如流萤,连绵成一整片银色的长河,长河入空,再倏而静止。
此间有五派三道弟子执事长老近千人,此空便有这许多长剑数千柄。
寒光流转,剑色凌冽,千剑林立于谢君知与虞兮枝脚下,再四散倒转,剑柄向内,剑身向外。
那些剑分明形态各异,有难寻的本命名剑,有三文钱一把的普通剑,有装饰着无数华丽宝石灵石的装饰剑,有秀气薄刃的短刃,也有宽重厚沉的重剑。
这些剑原本绝不会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同一地方,更应被持于无数不同的人手中,流转出不同的姿态。
然而此刻,所有这些剑上,俨然都只剩下了一种剑意,一种剑气。
那是谢君知和虞兮枝的剑。
下一刻,倒转了剑尖的千柄长剑向着已经碎裂出痕迹的结界阵法呼啸而去!
无数银色流萤划破天际,带出流光拖尾,剑鸣剑气与阵法勾勒的结界破碎的声音充斥着这片天地,整个比剑谷都在为这样的一剑而轰鸣震荡,有碎石簌簌而落,甚至原本覆盖了这一片的黑云都已经被彻底驱散,露出大片天光,将此地彻底照亮!
……
八意莲花塔中,在空妙僧人从结界跌落,再坠于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后,所有人的剑便都已经出鞘。
昆吾众人背靠而立,看着拔剑向他们的众人,心中惶惶然,面上却依然是强撑出来的镇定。
结界到底已破,便是不出此塔,外界的声音也总能飘落塔中。
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将虞兮枝斥为“妖女”的声音,再听到了谢君知乃是妖皇容器的真相,又见红衣老道与谈楼主来,而虞兮枝自请出师门。
白雨斋与西雅楼的弟子神色变了再变,终于也有人咬牙提剑,站在了昆吾众弟子的对立面,再长剑出鞘。
轩辕恒的手放在剑上,又拿开,如此挣扎许久,再去看一侧的谈明棠,却见这位西雅楼素来明媚的大师姐竟也一直低着头,好似在犹豫,又好似在逃避。
谈明棠还无法决断,却已经有人在神色变幻间,长剑还鞘。
“我虽出身昆吾,然而我全家老少六十二口人,大半都在上一次蚀日之战中,抑或战至身亡,又或被妖族杀死。我与妖族不同戴天,此仇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永远铭记难忘。”江重黎握着剑柄,从昆吾众人的队列中走出,再慢慢走到了包围他们的外圈,深吸一口气,重新出剑。
只是这一次,她的剑尖,却是向内。
有人向外走去对立面,却也有人对视一眼,转身持剑向外。
宣平眼神决然:“便是自请出师门,二师姐也总是我的二师姐。她想要问这天地到底公不公,我便也随她一起问问看!”
宣凡抬手将额前发丝捋到脑后,再冷冷一笑:“我的剑想要帮二师姐,我乃剑修,我自从剑。”
“这是与全修仙界为敌,你们想好了吗?”九宫书院唐时韫神色不渝道:“便是断送修仙的前程,从此行而无路,你们也要与他们站在一起吗?!”
易醉已经从方才自己竟然一剑斩落了空妙僧人的怔忡中回过神来,他听了这么多谩骂诋毁,又见了此时此刻倒转而来对准自己的剑,他握了握手中黑剑,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江重黎说她的全家因妖族而死,他的父亲又何尝不是战至生命的最后一瞬。
有那么一刹那,他也为自己所站的位置产生了动摇。
但他旋即便醒了过来。
那不是别人,而是谢小师叔和虞二师姐。
他手中的剑,是再相逢之剑,也是相守之剑。
为谢小师叔和虞二师姐拔剑,还需要理由吗?
“那是自然。”气氛分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虞寺却温和一笑:“我阿妹又有什么错呢?”
他笑容温和,剑却不温和:“诸位若是再不让一让,虞某便是真的要出剑了。”
虞寺话音落,塔外谢君知与虞兮枝的剑意已起,于是塔中所有人的剑便也一并脱手铮然而出,再落在这看似无边的莲池的虚空四壁上!
肉眼可见的碎裂蔓延开来,竟是如此一剑,便将这塔中塔外,这比剑谷中所有的结界与阵法都尽数斩碎!
天地之间,剑风肆虐却浩然,无数剑光穿梭其中,阵法坍塌,结界碎裂,八意莲花塔摇晃不定,塔灵回身护塔,再也分身乏术,无法再去攻击虞兮枝,而塔下那具本应倒于血泊之中的僧人尸体,却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一隅僧袍。
长泓早已潜入地下,此时此刻更是急行奔走于密道之中,一边口中喃喃“不可能、这不可能”,一边意欲试图修补已经岌岌可危,即将溃败碎裂的阵法。
然而一柄剑倏而穿透了整个地面,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再没入地面,生生拦住了他向前的脚步。
长泓僧人一愣,转身便要择其他的路,却又有另外一柄剑再落!
一柄或许只是意外,但如此前后两柄剑,便毫无疑问是冲他而来!
长泓神色一肃,起手便准备再遁。
然而他才抬起手,下一刻,方才击碎了那许多结界的剑便已经倒转剑柄,再纷纷向地下轰然而来!
礁石翻卷,原本平整的地面被这样堪称暴戾的剑气彻底翻起,硬生生就这样以数千剑砸开了一个深坑!
有弟子还在为结界碎裂而惶然无措,以为谢君知与虞兮枝果然一人为妖皇容器,一人身上有妖灵气,非我族类,难道竟然一言不合,便要大开杀戒了吗?!
高天之上的华慎道长几人更是面色铁青,谢君知这一剑无疑让他们颜面彻底扫地,他们所布的结界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击,甚至连他们在高天之上的结界,都已经被这一剑彻底击碎,再迫使他们于众弟子面前显露出身形。
更让人感到可怖的是,他们自问,便是几人联手去抗衡这一剑,他们有几分把握能赢?
便是让宗门中闭关的老长老们都一并来对抗这一剑,又……有几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