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长眠,剑意却永存。
许多人入剑冢前,自然会有一番自己对剑冢的想象,但仅仅是想象,又怎能构建出这样一个完整的剑冢来?
所见不过是与自己想象相似、但事实上却真实存在的一幕幕罢了。
这千万剑,曾经被千万人持,随曾经的主人走过这渊沉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它们见过高山崇陵,见过孤岛汪洋,攀过峭壁悬崖,石林荒野,路过沃野肥田,也闻花香鸟语。
它们构成血海刀山,又从中杀出一条血路。
无论来人是谁,便是穷极想象,又怎可能脱离出这许多剑这么多年所见。
一如程洛岑此时所想所看,便是真的上古战场,真的有大能,一人一剑,入那火海中,战出一条血路。
程洛岑缄默不语地看着那人那剑,突然问道:“老头,你的剑在何处?”
老头残魂一愣。
“你知晓这么多事,这么多剑法,想来你也应是一位剑修。”程洛岑缓声道:“那么,你的剑,是否也葬在此处?”
老头残魂沉默片刻,突然哑声笑了起来:“小子,你想做什么?”
程洛岑声音依然平静:“既然要取一柄剑,那么若是你的剑在此处,我便去取你的剑。”
“我的剑,可不怎么好取。”老头残魂笑声愈哑:“这可是来挑本命剑,若是那剑不选你为本命,我可不会帮你。”
“却也总要试试。”程洛岑沉声。
少年一步踏入血与火中。
……
云卓从崖上而落,她想要一柄守山的剑。
于是她落地,她似是从悬崖上跳到了另一座山的顶峰,抬手所见,是千里孤山,而她脚下,便是孤山之巅。
既是孤山,便无人烟。
欲穷千里目,她站得太高,抬眼便是千里,不必再上一层楼,也不必再攀一座山。
近处孤寂,远方也没有人烟,有风吹过,风中没有水雾,也没有林意,风便只是山巅的风,刮过少女的脸,再吹拂起她的发。
少女神色淡淡,再垂眼看向眼前。
别人的剑冢,或许有千万剑意,满冢剑风。
她的面前,却只有一柄剑。
一柄守山的傲云剑。
那柄剑看起来比寻常剑要宽阔更多,如果再宽阔些,甚至说是一柄长刀,便也不为过。
剑刃宽却锋利,剑身古朴却厚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守山剑。
云卓看着那好似几乎要与她肩头齐高的剑,并没有什么犹豫,只上前一步,抬手了握住那剑的剑柄。
……
虞寺还在行走。
沙漠太深,他走得不疾不徐,周围有沙海翻滚,他便擦过沙海而行,有风卷而起,他便等风停。
他的剑就在那里。
他一直这样走着,直到沙海干枯之中,突然有了一丝冷冽的润泽。
沙漠前方,悄然有了些别的色彩。
一川寒江不知从何起,向何去,静静躺在沙丘之下,蜿蜒如练。
有沙鼠探头,有骆驼弯腰,还有些蜥蜴蝎子警惕。
水色清澈,倒映出沙色黄荒,碧空却如洗,于是沙黄便与这样的湛蓝碰撞出这沙海中仅有的色彩。
少年走了这一路,便是紫玉发冠上也有了些沙子,眉梢发尾更是都卷了砂砾,嘴唇微干。
既然有小动物在此栖息,说明这水便是无毒的生命之源。
沙海之中,总会迷失距离感,从看到寒江,再到走近,竟然又花了许多时间。
少年终于驻足寒江旁。
他弯腰垂眸去看那水那江,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眉眼五官,再看到自己向那江伸出手去。
他的手指轻轻碰到冰凉水面。
刹那间,千里寒川尽收,江水倒涌再凝。
无数生息尽消,只剩下了少年冷冽的眉眼,和他手中握着的一柄剑。
漠海深深,哪里有什么长河碧空。
有的,不过是他手中这一柄寒江剑。
……
易醉有些疲惫,还有些口干舌燥,他周围没了沙海,只剩下了他和这柄油盐不进的沉默黑剑,他想喝水,还想松开自己被黏住的手。
他盘腿坐在旁边,许是这里太静,太无喧嚣,他不知不觉,便竟然回忆了一番自己这一生。
他没有见过那位据说风流却剑意睥睨的父亲,就连他的画像,都被他的母亲全部烧去了。
小时候,他经常收获带着些惋惜和同情地看着他和母亲的目光,但他母亲凶悍,他更是顽劣,谁敢这样看他们,不是被他母亲当面嘲之,便是被他捉弄报复。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里少了个父亲,也没什么。他不需要,也不想要别人那样看他。
可此刻静坐,再去细想,他越是这样反抗,越是这样不想要,难道岂不是越是在意?
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昆吾太清峰惊才绝艳的长老,年纪轻轻便已经大宗师,蚀日之战时,更是一人一剑,守了一整座要塞。
然而人力终有尽头,灵气也总会耗尽。
有人说他陨落于兽潮之中,也有人说他万里一剑,取了某位妖王首级,却也再无退路。
他的一生璀璨至极,迎娶了白雨斋斋主的妹妹,一剑破山河,却也如流星般,灿而一现。
易醉握着黑剑,突然嗤笑了一声:“黑兄弟,你说我握着你,为何会想起他?”
“嗯……也不是说不能想起他,只是……我觉得我的生命里,处处是他的痕迹,可若是我想要真正去找,却什么也找不到。”
“母亲烧了他所有的画像,我便总会比较我的长相里与母亲不同的地方,是否便是他的影子。”
“我知道他死了以后,他的剑便在剑冢,我也知道,他的剑便是一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剑。”
他沉默地看着黑剑,在初时被缠上的些许无措和无奈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沉。
“所以,你是我父亲的剑吗?”
第84章 世间确实总会再相逢。
虞兮枝于峭壁握剑,虞寺也在沙海中握剑。
黄梨迟疑片刻,弯腰伸手向那锄头。
云卓面无表情抽剑。
易醉沉默片刻,敛去所有平素不正经之色,不再试图松手,而是起身,重新握紧剑柄,再拔剑。
程洛岑劈开血海刀山,走过无数残骸断剑,最终驻足在了一具巨大的妖兽尸身前。
尸身高耸,堪称尸山。
尸山之上,有柄剑。
“是这柄吗?”他问道。
老头残魂随着他的抬头望剑,一柄看去,那剑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再去细嗅空气,却又好似有些错觉,于是剑身轻轻摇摆,却兀自桀骜。
“是它。”老头唏嘘感叹,声音中带了些近乡情怯,他一瞬间有千言万语在嘴边。
初见程洛岑之时,他脑中有千般夺舍之法,却因为太过虚弱而难以施展,便想寄宿其中,来日再想办法。
然而如此之久的相处下来,他见这孩子心性,见他行事,平日多有拌嘴,也有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之时,渐渐的,夺舍的事情,他竟然已经好久都没有专门去想了。
老头残魂觉得自己或是到底虚弱,有机会重活一遭,却竟然变得优柔寡断了起来,面上虽然依然对程洛岑动辄喊打喊骂,但心底却有些嗤笑自己这般。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程洛岑入了剑冢,明明有千万般选择,明明可以真的去试着寻有没有契合的本命剑,可他却开口便想要用他的剑。
千万情绪在心头,老头残魂踌躇片刻,到头来,却只说了一句:“你若是握这剑,便是沾染了我的所有因果……”
他本想问,你可想好了吗?若是选好了,除非剑碎,恐难后悔。
然而才起了个头,却被程洛岑打断。
“难道我现在便没有沾染你的因果?”少年反问一声,嗤笑一声,再旋身而上。
他落在这浩大尸山之上,神识铺天盖地展开,将这一方天地彻底笼住,也将这剑笼住。
“老头,这剑叫什么?”少年看剑,再扬眉。
“将阑。”老头怔怔看着自己的老伙伴,哑声道。
“匆匆相见,夜将阑。”程洛岑再笑一声,一步向前,抬手取剑。
于是尸山摇晃,剑啸破空,无数剑意剑气一起平地而起!
血海火海尽熄,漠海沙海尽褪。
峭壁石崖坍塌,孤山峻岭坍圮。
沃土肥田只剩一锄头,天旋地转,黄沙褪去,一人一黑剑。
再抬眼,剑冢门已关,所有人都回到了千崖峰顶。
好似大梦一场,再初醒。
……
昆吾众人也觉得黑云压顶便如大梦一场,再醒时,宗门已有大宗师,而既然千崖峰传讯说选剑已定,那么之前被迫中止的五峰对战便自然要重新举行。
但在此之前,所有人讨论最多的,不仅仅是怀筠掌门一跃成真君,也还有另外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