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老头疑惑嘀咕虞兮枝的声音一顿,又倒吸一口冷气:“咦——为何这一位,老夫竟也看不透!骨龄分明也是十几岁,怎么会——!”
残魂老头碎碎念念,显然被这样接二连三的看不穿打击到,陷入了某种自我怀疑之中,半晌都在重复一句“不可能啊,怎么会这样”,而程洛岑却迎上了谢君知看过来的那一眼。
那一眼很淡。
就真的像是随意扫过来的一眼。
但程洛岑在这个瞬间,只觉得自己仿若被什么极凌厉的剑风挂过,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然而他心中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残魂老头却好似对这个情况浑然未决,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下一秒,谢君知冲他温和地笑了笑,于是冰融雪消,程洛岑的手指重新能动了,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他看到白衣少年转过头,对鹅黄衣衫的少女点了点头:“既然你想,就给他一张传送符吧。”
虞兮枝才要掏木牌,却蓦得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凭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的阿寇突然猛地抬起了头:“凭什么我在外门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到头来,却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家伙能引气入体,还能直接被带去昆吾山宗?!”
沉寂的寻妖罗盘在这一瞬间猛地震动了起来,原本就暗沉的天色遮天蔽日地黑了下来,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大半,只留下了小半个黯淡的轮廓,阿寇双目赤红,露在外面的手指已经变成了焦黑的爪状!
“阿寇?!”黄梨惊愕后退半步,他实在是不能明白阿寇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明白日夜睡在自己身边的人,为何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你……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之前不是还说,在棱北镇挺好的,有饭吃,有地方睡,每个月有银子拿,家人也在身边……的吗?”
“如果我有选择,谁会想要在凡人的身躯里度过这一生!既然见过长生的样子,又有谁想平庸度日再去死?!”阿寇仰头,那焦黑之色已经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到了脖颈,再将他的下颚变得尖利如兽,顷刻间,阿寇的身形已经增大了两倍有余。
“我也想成仙,成为宗门的内门弟子,而不是在这种破地方苦苦熬着,混混度日——!”
他一步前踏,大地震动,竟是将青石板地一脚踏碎!
天色已晚,码头却依然有稀疏的人影。
如果说之前虞兮枝一剑直入地底,路人还只当是武艺超群的仙师路过此处,但此时看到江边赫然而起如此庞大的一只妖物,路人早已吓破了胆,顿时惊叫四起!
谢君知俯身按地,一道结界从他手下倏然扩张,顷刻间便将这一方天地笼于其中,凡人隔绝其外。
虞兮枝握剑,甚至已经摆出了起手式,然而阿寇却并不向黄梨或虞兮枝的方向攻击,反而径直冲向了程洛岑!
程洛岑险而又险地必过阿寇的第一击,接下来的躲闪便从容了许多。阿寇毕竟刚刚入妖,所有攻击在老头眼中都犹如慢动作回放,自然会提前便指引程洛岑向何处闪避。
“这是……妒津吗?”虞兮枝握紧烟霄,这样两米多高的怪物在面前,足够让人心生畏惧,她转了转剑柄,小幅度无意识地抖了抖剑尖,显然是在比划用清风流云剑中的哪一式攻击更加有效。
妒津最喜妒忌不平之气,是最常见的妖物之一,毕竟人心本善妒,最是此等妖物孕育成长的温室。
而妒津也是群居妖族,一城之中,但凡有一只妒津趁虚而入,便会极快吸引其他妒津一并而来,曾经甚至有过妒津占领了整座城市,并将一城众人蚕食殆尽,等到修仙者来时,不得不含泪屠城灭妖的惨案。
虞兮枝回忆起万妖图鉴上的描述话语,深吸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向不断疯狂震动的寻妖罗盘,终于颇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棱北镇中,引得这罗盘震动不止的,本就不是那鳖宝,而是这不知已经在此潜伏几许的妒津!
与鳖宝不同,鳖宝附身后,人虽断肢,却尚且为人。
妒津俯身后的妖人,只有一个结局。
——成为浑浑噩噩丧失神智、被妒忌驱使的半妖,最后再被妒津蚕食殆尽,成为孕育妒津大妖最好的养料。
“这城里……还有多少妒津?”虞兮枝脸色微白,低声问道。
似是回应她的话,她手中的寻妖罗盘开始飞速旋转,殷红指针几欲飞出罗盘,虞兮枝在回头望向棱北镇的同时,开了灵视。
冷月如雪,整个棱北镇妖气冲天,几近漆黑,却遁形在这样已经足够黑暗的夜中,低矮的房屋鳞次,镇中仿佛有什么蠢蠢欲动。
虽然尚且还没有阿寇这样巨大的身影突兀出现,但这样别样极致的静,依然成了港口混乱尖叫最奇诡的背景。
“清风流云剑只怕还是简陋了些。”谢君知布了结界后,缓缓起身,他向虞兮枝伸出手:“可否借你的剑一用?”
虞兮枝怔然向他递出烟霄。
不远处,天运之子程洛岑被阿寇赶得在结界中狼狈逃窜,他想要反击,却甚至没有一柄自己的剑。
原书里是否也有这一幕,虞兮枝已经想不起,也不想去回忆了。
她只看着白衣少年轻巧地拎着她的剑,上前两步,微微侧脸:“看好了,杀妖要这样杀。”
一剑霜寒。
第19章 “筑基有什么难的。”
虞兮枝曾经见过这样的剑意。
那是她靠在迷雾林的树边,刚刚在记仇小本上写下一连串的名字,再起身迷茫入山林后,一步踏错时。
他曾将雾气劈开。
今夜,他又将月色斩断。
谢君知的剑意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非常矛盾。
他喜白衣,身形挺拔却单薄,黑发如瀑却温顺,眉眼锋利恹恹,唇边却总有温和的笑容,甚至时不时还会歪头咳嗽,虽然咳嗽声总是带了点漫不经心,但依然让人觉得他似乎生来病弱。
然而所有这些诸如此类的画面,在他握住剑的时候,便会彻底碎裂。
他剑气如游龙,如虹光,畅快淋漓却又隐含某种肆虐。从他起剑时,剑势便是盛极,而这样的盛,仿佛永远都不会衰退!
明明是同一柄烟霄剑,在她手中就只是剑,但在他手中,烟霄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之所指,便是剑之所向。
妒津妖人的弱点在四肢,只有斩落四肢后,它的脖颈才会露出脆弱的一面,否则极难一剑锁喉斩之。
谢君知的剑当然可以斩,但他并没有直接冲着妒津的脖颈而去。
既然说了要让虞兮枝看,他便要她看仔细。
于是他这一剑,自下而上,翩若流水惊鸿般,先斩落妒津妖人的双腿,再起手翻腕划过双臂,最后干净利落,一剑破之!
待到他这一剑收势落地,妒津妖人才倏然停住了向前攻击程洛岑的动作。
程洛岑向后翻滚,堪堪躲过妒津妖人凌空劈下的爪子,正待老头提醒它下一步的攻势,浑身肌肉蓄力,狼狈不堪,却听老头长叹一声:“好霸道的剑意。不必躲了,它已经死了。”
程洛岑一愣。
死了……?
他念头落下,那妒津妖人才顿住了所有动作。
它的四肢与头颅一起显露出了过分平滑的伤口,再四分五裂地碎了开来!
谢君知翻手扔去一张火符,于是业火熊熊燃起,妒津妖人的血甚至还未渗透地面,便被一路蜿蜒烧起的火焰吞噬殆尽,不出一会,就成了一缕轻灰。
肉身凡躯自然不会这么快,但被附身成妖再身死后,妖人便会成为干枯如木制的存在,若不以火烧之,任凭自生自灭,那么这具妖躯便会重新化作妖气融入天地之间,变成滋养妖物的养料。
“看清楚了吗?”燃烧的火色与黯淡的轻烟中,谢君知慢慢走过来,他倒转剑柄,递过烟霄。
虞兮枝怔然接剑。
她确实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没舍得眨眼。
只是明明知道谢君知已经放慢了剑速,为她一笔一划,如教孩童学字。
可她还是觉得那一剑太快,也太盛。
起剑太快,出剑也太快。
剑意太盛,杀意也太盛。
烟霄在她手中微微发烫,这样的一剑,足以让任何剑感到兴奋。
而谢君知似乎想要再要说什么,却倏然抬手掩唇,止不住般咳嗽了几声。
他许是消耗颇巨,本就冷白的肌肤在这样的一剑后,看起来更加苍白,他微微提气,压下咳嗽,这才重新直起腰来。
“杀妖的时候,就不要想着它是否还是人类了。”他语气轻巧,语意却森然,阿寇化身的妒津妖人既然已死,他掌心合拢,便将此处的结界收了,再转过虞兮枝的肩,让她看向镇中:“阿寇是这个镇子的妖母,剩下的妖崽,就都交给你了。”
随着他的话语,结界从他所站立之处铺开,硬是将毫无修为的凡人与妖物隔绝开来。
他一人开一城的结界,本应消耗巨大,但他的神态却是轻松的,只是越来越多细碎的咳嗽之意涌上来,让他忍不住抬手又压了压唇。
与性别无关,第一只寻妒而来,进入棱北镇的的妒津妖人,是为妖母。妖母会召集同伴一并前来,而因为妖母第一个找到了合适的寄宿之处,所以剩余所有受其感召而来的妖都会天然成为它的妖崽。妖崽在吸食妖气、人之血肉精气的时候,会强制地分一部分给妖母,是以妖母永远都是群居妖族之中最强大的一只。
――却也不是谢君知一剑之敌。
朦胧夜色中,镇中蛰伏的妒津妖人终于因为阿寇的死而苏醒,尖叫四起,不断有妖人身影于夜幕中凸显,而在所有的妒津妖人都站直的瞬间,它们竟在一个刹那同时抬起头,直直向着虞兮枝的方向递出了视线!
虞兮枝悚然一惊。
这是她的战场。
谢君知说剩下的都归她,便是不会再出手帮她。
她握紧了剑,踏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与现在这般场景相比,追击鳖宝甚至连热身都算不上。
她有猜到这份任务是谢君知故意为之,抓鳖宝时还在疑惑,这任务莫不是真的新手向,虽然有误打误撞扔出肉饼的巧合运气在其中,但竟然如此简单就让她得手,实在是有点奇怪。
现在看来,面前她要面对的这一切,原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地面震动,夜风吹拂,少女头上的小树枝微微颤动。
她握剑的手也微微颤动。
妒津妖人开始向她的方向跨步奔跑而来。
比起紧张,虞兮枝的心里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亦或者说,她的这种微微颤动,就像是在面临某件自己等待许久的仪式时,不自觉的期待和激动。
“这是你早就知道的吗?”她轻声问道:“所以你才会带我来这里,对吗?”
谢君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大把火符,理所应当道:“你在前面杀,我在后面烧,分工明确,动作快的话,天亮前就可以杀完了。”
――竟是直接忽略了她的问题。
可是此时不过才堪堪天黑不过半个时辰,听到谢君知的话,虞兮枝还没来得及拔剑,就险些先眼前一黑。
“不是,等等,真的要杀到天亮吗?未免数量也太多了吧!”虞兮枝倒吸一口冷气。
“多吗?你再晚来几天,恐怕我连这结界都不用开,必须直接屠城了。”谢君知显然没有什么同理心,末了,还好心提醒道:“来了哦。”
说话间,距离最近的妒津妖人已到堪堪数米的近前。
虞兮枝微微闭眼,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谢君知方才的剑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