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娘嫌弃她是女孩子,一心盼着能再生个弟弟,后来有了弟弟,就不要她了。
第二个娘不喜欢她,还说她克死了爹,日日打她骂她,她常在睡觉时被扯着头发拽起来,不及弄清缘故,棍棒就已经落下来。
只有现在这个娘,不打她不骂她,也不嫌弃她是女孩子。会给她身上的旧伤上药,抱着她喂她吃点心,还带她出去玩。
但今天,娘好像出了什么事。那个可怕的姑姑说的话她不太听得懂,只知道事情不太好。
她怕再也见不到娘了,就一直坐在这里等,四下安安静静的,两个奶娘轮流来陪她,才让她心底的害怕稍稍轻了些。
院外突然传来说话声时,谢小梅蓦地站起身来。
她侧耳倾听,遥遥而来的声音很是熟悉。
“不用再做新衣服了……”温疏眉望着谢无,“已经很多了。”
“就添两件斗篷。”谢无边想边道,“去年打来的皮子还有不少,比你身上这件暖和。”
他攥着她的手,嫌弃她在外站久了,手冷。
谢小梅眼睛亮起来,拎起裙子就往外跑:“娘!”
风风火火地刚冲出月门,一双有力的双臂伸过来,一把将她抱起:“不许总缠着你娘。”
谢无双手架在她腋下,板着张脸,神情冷淡。
“我……”谢小梅巴巴地望着他,一动都不敢动,“我怕娘出事。”
“有爹在,你娘能出什么事?”谢无把她放下,还算和善地拍拍她的头,“乖啊,有爹一个缠着你娘就够她受的了。你若觉得没趣,过几天爹给你找个哥哥回来陪你玩啊。”
谢小梅一下就不吭声了。温疏眉禁不住地瞪他:“督主怎么这样跟小孩子讲歪理……”
“这怎么是歪理?”他歪头,神情诚挚,“我这样缠着你,你不烦?”
“我……”温疏眉发觉自己说烦也不是,说不烦也不是,只好闭了口,不再理他了。
这一晚上,他对谢小梅莫名地耐心了些。待得到了就寝的时候,谢小梅被乳母带回去歇息,温疏眉与谢无各去沐浴更衣,他快一些,她回房时他正仰面躺在床上想事。
见她进来,他笑一声:“小小梅还挺懂事的嘛,这才多少日子,就知道担心你。”
“她就是很懂事呀!”温疏眉从他脚边溜进床榻里侧,看看他的笑脸,好声好气地劝他,“督主既收她做了养女,日后别总凶巴巴地待她,好不好?”
“我跟她闹着玩的。”他无奈而笑,“她肯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温疏眉皱眉摇头,“她才四岁。督主总这样凶她,她日后性子要不好了。”
这样么?
谢无听出她认真,品起了她的话。继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知该如何与小孩子相处。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进了宫了。年纪再小,挨过那一刀后便也只是供人差遣的宦侍,他已不记得被长辈照料是什么滋味。
家人间的相处该是什么样子,他也同样不太清楚。
谢无自顾自思量着,咂一声嘴,翻身面朝着她:“宫中礼数你熟吧?”
“还算熟吧。”温疏眉回忆了一下,儿时在宫中小住学到的东西,差不多都还记得。
便听谢无又说:“那过年你跟我进宫一趟。”
“进宫?!”温疏眉的抵触油然而生。
若是进宫参宴,她熟悉的人太多了。倘使个个都像楚一弦那样记挂着她便也还好,可若遇上几个江如嫣那般的,这个年过得实在糟心。
她抿一抿唇,轻声婉拒:“怕是不太方便。况且,陛下也不会想看到我的。”
“有我在,不会让旁人欺负你。至于陛下……”他语中一顿,“他知道你在我这里。”
温疏眉蹙蹙眉头,说得更直白了些:“能不去么?”
谢无道:“皇后娘娘想见你。”
“皇后娘娘?!”她一奇,面上生出困惑。
他打量着她,继而慢慢反应过来:“你不知当今皇后是谁?”
她惑色更甚,摇头:“谁?”
“余家次女,余菁。”
温疏眉瞳孔骤缩,虽想遮掩,还是压制不住那份情绪。满目的愕色不受控制地漫开,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奇闻,不可思议地摇起了头:“不可能……怎么会……”
余菁的嫡长姐余蓁,便是睿德太子的太子妃。
今上弑父杀兄夺得皇位,睿德太子殒命,太子妃便随着他去了。
不仅如此,余蓁的父母也皆被迫自尽。
曾经盛极一时的余家在一夜间倾覆。那段时间人人都说,比温家更惨的,大约也只有余家了。
“我识得她的……她怎么肯?!”一股难言的激愤在温疏眉心底涌动,说不清是恨还是恼。
倘使放在别的人家,这样的事还可解释为是因嫡庶之争,庶出的女儿与爹娘不亲,但放在余家却绝不会是。
温疏眉知道,余菁的生母早就重病而亡了,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主母照料。此后数年,余家正房待余菁视如己出,姐妹两个也形影不离。
谢无只说:“等见到她你便知道了。”
又问:“去不去?”
“我……”温疏眉略作踌躇,终是点了头,“我去。”
“那除夕下午,我来接你进宫。”他说。
她点点头,斟酌着问:“是不是要备礼?”
谢无沉了沉,“嗯”了声:“挑些上好的创伤药给她送去吧。府里有现成的,问阿井要便是。”
创伤药?
温疏眉听得更加困惑。可他看上去并无意多说,她便也不好追问,只得应了一声。
他忽而伸臂,将她拢进怀里。二人日日同榻而眠,她已不太抗拒,乖顺地靠到他怀里,听到他的心跳沉缓有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心跳声已莫名让她觉得心安了。她听着这个声音,总能入睡得快些,也不再做噩梦,连在脑海中纠缠她多年的许至儒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除夕当日,大雪纷飞。
谢无一早就进了宫,下午折回谢府接温疏眉时,积雪已能没过脚腕。温疏眉缩在车子里,身上拢着新制的狐皮斗篷,手里还捧着手炉,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他支着额头看着她笑:“这么冷吗?”
她点头。
他又说:“我觉得这天没你冷啊。”
她禁不住地瞪他,他就笑得愈发过分。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在宫门口停稳,他扶着她下车,宫门口即刻便有宦侍迎上来,堆着满脸的笑:“督主……”
“不必跟着了。”谢无道。
说着便步入宫门,温疏眉依稀瞧见不远处有些朝臣、命妇的身影,不自觉地低了头,不想与他们多作接触。
谢无睃她一眼:“这边来。”
说着伸手将她一揽,沿着宫墙,向西走去。
走了足有十来丈,依墙修筑的石阶出现在眼前。石阶下还有方小房子,是供换班的侍卫歇脚的。
眼下并非换班前后的时辰,房中无人,四下也安静。谢无环顾四周:“怕高吗?”
温疏眉浅怔:“有一点……”
“那闭眼。”他道。
温疏眉隐有惑色,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便觉身子一轻,她双脚离了地,被打横抱了起来。
温疏眉心下不由紧张,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服,几是同时,耳边风声呼啸而起,掺着凛冬里十足的寒意,刮得耳朵生疼。
谢无的声音自寒风里传过来:“莫要同任何人说你来过栖凤宫。”
“好……”她只应了一个字,便觉灌了满腔的风。
不多时,身子稍稍一顿,风声在一息间淡去。
“到了。”他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她睁开眼,他便将她放了下来。
温疏眉抬眼望去,已是置身栖凤宫的院落里,面前正是牌匾高悬的殿门。
只是,四周围似乎过于清净了些。她儿时在栖凤宫陪伴过先皇后,印象中的这个地方,四处都有宫人环伺。尤其是殿前的这片院子,时刻都有漂漂亮亮的宫女姐姐,她常爱拉着她们玩。
眼下,整个院中却空无一人。
谢无提步向前走去,率先入了殿门。她忙跟上,一直随他入了内殿,抬眼就看到了皇后余菁。
偌大的一方殿里,也只有她一个人。
今日乃是除夕,该是内外命妇都来谒见中宫之时,她本该穿上朝服,按品大妆,接受跪拜。不该是这样穿戴清素地坐在茶榻上,自顾自地做着女红。
听到动静,皇后抬了抬眼,恍惚了一阵,方有笑意漫开:“谢督主。”
“皇后娘娘安。”谢无抱拳,温疏眉压住疑惑,随之一福。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温姑娘。”颔一颔首,又说,“督主肯为本宫走这一趟,本宫承督主的恩了。”
“不敢。”谢无沉息,眼中光华内敛,难辨情绪,“臣去外面候着。”
“有劳。”皇后略微欠身,他便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了温疏眉与皇后,皇后衔着一缕笑,自茶榻起身,走向案桌,睇她一眼:“温姑娘坐。”
温疏眉抬眸看过去,见桌上放着一小坛酒。
她走上前,面上带着迟疑,边落座边问:“不知皇后娘娘何故召见?”
“说不上召见。”皇后轻哂,自顾自地端起酒坛来,倒了两盏,“只想找人喝喝酒、说说话罢了。”
说着,她笑了声,笑音里沁出凄怆的自嘲:“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找你?”她摇着头,“我不知还能找谁啊……我信得过的人都已不在了,我爹娘、我姐姐、姐夫……”
她数下去,抿着酒,眼中漫开泪意:“算下来,倒是你……虽说不上与我多么相熟,处境却差不多。这些话我说给你听,想来你不会说给旁人。”
处境差不多。温疏眉打量着她,隐隐品出这话背后的意思。
她们都恨当今圣上,她更已无人可依,不论什么话落到她耳朵里,她都大可不必告诉不相干的人。
皇后一口口啜着,很快饮尽了一盏酒,借着酒意,伏在案头哭出了声:“我家里……我家里世代忠良,如今这般,凭什么……凭什么!”
温疏眉坐在旁边,有些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