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柯余声蹭地从床上弹起来。
“谢先生你回来了!”
五点五十五分,闹铃还没响。
谢尽华显然是刚刚进来,发梢还带着乡间的露水。
“忘了件事,你赶紧卸妆。”
“啊?这就卸掉吗?谢先生,还给我化化呗。”柯余声揉揉脸上的粉,唔,好像蹭掉不少,但是……不想洗脸!他跳下床,满脸不情不愿,裹着外套,小姑娘似的站在那,盯着谢尽华。
“你也想烂脸?别跑,快卸掉。”谢尽华从化妆包里摸出卸妆湿巾,“很快的。”
“我觉得我这样化特好看,特别配谢先生。”柯余声轻轻挡开伸过来的胳膊,眨着没太睁开的眼睛,忽地往谢尽华胸口埋,把人推坐在床头。
“别闹,眼睛,眼睛都花了……”
“简单给我化化吧,我觉得给谢先生女装无数次没问题。”柯余声撑着床板,抬起头,凤眼挑着,毫不忸怩。
柯余声的女装分歧结果:无数次。
谢尽华欲言又止,“你不化妆也……”
“也怎么?”
谢尽华张张嘴,犹豫道:“好看。”
“说这么勉强。嘿嘿,那就化一下,到时候让三个流氓认一下。还有,晚点是不是还得找林姨套话?还是得补补,凑合一下嘛,不会烂脸,我还想继续做谢先生的女,朋,友,呀!”
谢尽华拗不过,弱弱吁口气,“爱出汗出油,底妆再好也顶不住,最好卸了重新化。”
“晚上再卸,明天再重新弄吧!”
“你这是有瘾?”
柯余声坐在谢尽华腿上,歪着脑袋,说:“谢先生给人化妆时特别舒服,而且,女装让我安静,不会碍事。”
“一点都不碍事。”谢尽华轻声说着,“你能陪我来,还这么听我的,我已经很满足。”
本是柔情时刻,也就五分钟的工夫,柯余声的手机蓦地响起了令人痛彻心扉的死机之歌。
柯余声一个激灵,一式精彩迅猛的苍鹰搏兔,扑过去摁了手机。
谢尽华“噗嗤”地笑出声来。
多大个人了,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如此轻松,可以放肆地毫无拘束地笑。
镇大队的五位警员开了两辆车过来,直接按上头指令,提前给那三个迷迷糊糊瑟瑟发抖的嫌疑人戴上手铐,接走拘留,又单独拘了那闯进家门的男人,最后一位警员则跟着谢尽华他俩去中心小学,寻找昨晚的受害者。
他们先去了宿舍,敲敲门,没人,估计她已经调整好心态,继续站在讲台上了。
和学校的管理人员打过招呼,谢尽华按着志愿者的照片指出那个女生,准备到教室外面看一眼她,等她下课再请她参与调查,说明情况。
小姑娘叫姜玲玲,是师范学校英语专业的本科生,担任三个年级的英语老师,还有一二年级的美术老师。
柯余声悄悄探过头,从窗口往里看。
学生们兴致勃勃的小脸红彤彤的,一个个根本坐不住,兴奋得嘁嘁喳喳,活像是群麻雀,尖锐的叫喊穿透了玻璃,刺在人耳朵里,刺耳的同时,让人感觉到热切与期待。
姜玲玲手里拿着粉笔,正在黑板上画着红色的花朵,语调轻灵,活力十足。
清阳曜灵,含章素质,巧笑倩兮,言笑晏晏。柯余声并不是个文化人,脑子里的词本也有限,但这姑娘的模样,竟让他生出些向往,以往见到的陌生词语猛然涌入脑海。
他离开学校这个地方,太久了。
死气沉沉的雁哥儿盯着动不动就打手心的老先生,如同一潭死水,这位老师,跟故事书里迂腐又固执的私塾先生似的,天天就知道抄书背书打手板。老先生摔坏了腰后,整个班级都乱成一窝苍蝇,嘻嘻哈哈的同学从来都不在意他这个闷葫芦,无聊得很。
青春活力活泼可爱?不存在的!
那些只在校园文、校园剧、校园漫中出现的场景,从来没有在他的身边真正出现过。
他也没奢望过,遐想过。
原来这些也可以是真的吗?
姜玲玲的粉笔在黑板上流泻出五彩缤纷的彩虹――明明只是最普通的粉笔,在柯余声的手里只会是歪歪扭扭的涂鸦,却在她的手中变成了盛开着花海的庄园。
柯余声的视线几乎凝固了,仿佛看见了不得了的幻觉。红花绿叶蜜蜂蝴蝶,还有阳光下洋溢着幸福的面庞……以及解开心结之后笑得花似的谢先生。
“怎么,看上了?”
耳边热乎乎的,让人猛然红了脸颊。
柯余声撇撇嘴,瞥了一眼旁边站得笔直的警员,坏笑着,也凑到谢尽华耳边小声嘟囔:“看上谁都不如看上你了!谢先生吃醋的样子好可爱!”
谢尽华受宠若惊地挑挑眉毛,无奈地看向说自己可爱,明明自己更可爱的女装大佬。要不是这里是学校,旁边还有人,非得和他逗一逗不可。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三个人让开教室门,柯余声则向里面探探脑袋,挥挥手,算是打个招呼。正在讲台上收拾东西的姜玲玲自然注意到了他,还有他身后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警察。
她瞬间明白了,干净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她不会原谅犯人,也不会忘记恩情。
受害人报案,又有两位目击者的证词与录音,自然要正式立案,再对那三人调查审讯。走该走的程序,那三个人插翅难逃。
下节没课,姜玲玲深吸一口气,在空教室的一角慢慢讲述昨晚发生的事。
关于男扮女装的事,姜玲玲知趣,乖乖闭上嘴,只含糊地说句“姐姐送我回了宿舍,舍友们都可以作证”,但她又讲了另一件事。
“昨天,马欣欣,就这所学校的老师,她和我一个宿舍,听我讲了这件事,也讲了她的想法。她居然和我说习惯就好,说男人都这样,就连她的丈夫也是在她初中的时候……对她做了什么,两家才被迫结的姻亲。啊,请不要告诉她我这么说了,我只是有些感慨。我在城里长大上学,从来没有想过会碰上这样的事,我以为这只是小说里才敢写的,可这就是现实的缩影吧,黑暗并不是不存在,而是因为有人一直在保护我们。昨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决定在教他们知识的同时,也教孩子们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了解我们所处的位置,知道自己需要有所约束,而不是习惯了身边的生活方式,与世隔绝一般,坚持着老规矩,成为无知无觉的稻草……”
她仿佛在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那警员听得直发愣,不住瞟着当没事人的谢尽华和柯余声,深觉是他们给小姑娘下了魔咒,要不然她的眼眶为什么微微发红?
“孩子们不光是本村的,有的邻村没有学校,他们会每天跋山涉水上学,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许――咳……非常感谢大哥们,还有姐姐。虽然不是所有的苦难都值得被歌颂,但这次,我们不歌颂苦难,而是要面向阳光,无畏黑暗,哪怕只是一枚齿轮,也要执拗地运转……”
警员挠挠头:这姑娘真的不是学中文或者哲学的吗!
柯姑娘笑眯眯地听着,轻轻靠在谢尽华肩头,窥着他精致的眉眼――似乎变得黯淡了些。他感觉到谢尽华在微微点头,是困的那种,毕竟他一直没睡,只是他逼着自己不能睡。
凉凉的指尖悄悄钻进他的掌心。
这边跟姜玲玲问过,和警员先生嘱咐完毕,他俩还要去林姨那边找茬调查一番。
“哟!华子又来啦!”林姨搓着发红的手,热情地迎过来,“来来来,和林姨聊聊天,教教孩子们怎么学习,让他们听话省心点,认识认识咱这的新人……”
“林姨,我跟您进去看看走走,就半个小时吧,够和孩子们见个面聊聊的,我们还有个朋友要拜访……婉宁就在值班室等我吧,她晚上没休息好,想借地方眯一会儿。”
“哦,好说好说。值班室柜子里有被子,从里头关上门,拉上窗帘,休息一会儿吧。”林姨看柯姑娘垂着眸子,小脸惨白惨白的,心疼地咂吧咂吧嘴。
柯余声躬身谢过,钻进值班室,拉上窗帘锁了门。
双眼虽然还泛着困意,却冒出了迎战般兴奋的光彩――终于可以彻查这间屋子了!
柯余声没急着翻腾,拿镜头检测器扫了一圈,开开无线干扰,仔细查了查插座等关键位置,确定没有什么会暴露他行动的东西,这才悄默声地翻腾起来。
值班室里只有一张床铺、一套木质课桌椅,还有个装了被褥的铁皮柜。绿色的铁床架搭层刺棱着木刺的木板,学生们的同款课桌椅,掉了漆的柜子,看起来都有一段时间没有使用了,落了层灰。
屋子不大,东西不多,却有不少缝隙。裂开的墙皮,铁皮床的空心管,水泥地里绞着头发的裂缝,破破烂烂的桌子,留下的蛛丝马迹,都证明着有人曾在这里住过。
皇天不负有心人。
柯余声拆了床被褥,爬了一身灰,装了几根长头发和被铁钉刮下来的衣物纤维,终于在床底下摸索到一张有可能是关键性证据的手机卡。
13年9月,手机号卡开始实名制。犯罪分子们换卡的频次通常不低。虽然很难保证实名认证的人是否是无关人员,终究是多了条路调查。更何况柯余声还有认识的人。
柯余声小心地把证据塞进自封袋装好,掀开窗帘一角向外观察。
林姨住在通道里面的房间,这值班室是旧的,一进大门就能看见,一般只作为有客人没地方住时的临时住处,进出都比较方便――三姑选择这里临时落脚也不是没有道理。
柯余声忍住揉眼睛的冲动,伸个懒腰,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专等谢先生回来。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精力去参与审讯,要不,还是拉他回去睡觉好了。
谢尽华踩着点出来,装作着急的样子,挥别林姨,拉着柯余声就往外走,小声与他说着刚才的事。
“基本确定了,三姑有问题,还有甜新,她也在值班室住过,姓朱的基本没来过。刚刚我又和小金聊了几句,她或许也会成为证人。你这边有找到什么?”
“有些物证,包括一张手机卡。先去把证据交了,让他们那边找人鉴定。手机卡我可以帮忙查来源,其他的……今天能做的,已经差不多了吧。谢先生,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去找过接头的,好不容易忙完手头的事,也到下午了。饥肠辘辘的俩人在老韩的店里吃了面,柯余声就暗搓搓撒着娇,逼谢尽华回去睡觉。谢尽华无奈,想想人都抓了,而且是总部那边下令帮他们,应该没什么大事,先休息也好,省得自家这位心疼担心。
家门口徘徊着一个人,看见他俩回来,紧赶了几步,打个趔趄差点摔倒。谢尽华冲了两步过去,把人扶住――是吴姨。
“尽华,听说早上有警察来,是什么事啊?”吴姨神色紧张,有点鬼鬼祟祟的。
“没什么大事,家里进了贼。”
吴姨一惊,“哟,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偷不是咱们村的吧?”
“我不认识。吴姨,你怎么了,丢东西了吗?”谢尽华有意询问道。
“啊……没事,就是我家小果……今天都没见着他,也没给我留信说去哪儿……”吴姨叹口气。
谢尽华不动声色,劝她:“又不是半大孩子,别担心,该回来的时候,自己知道回来。”
把吴姨劝走之后,谢尽华神色凝重。
他对柯余声说:“昨天进咱们家门,等我们回来,好下手的,就是吴姨的儿子吴浩果,是许年昌的同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