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的很快,是打定了主意不给秘密电台的操纵者留下一点逃离的机会,从这点来看,他们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萧冀曦和铃木薰坐在后排,铃木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行道树,脸上绷的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没有发表什么地下活动者不知好歹一类的言论,这让萧冀曦好受了一点。至少不需要做出什么违心的附和之词。
这种沉默很是持续了一会,萧冀曦错觉自己能够听见大脑在他的头骨里飞速转动的声音。
“大西路,他们倒是很有胆量。”半晌,铃木薰低低的冷笑一声。“是生怕六十七号里那些人没什么功劳?”
六十七号,萧冀曦听过这个名词,那里边住着的是现在上海的地下情报人员都深恶痛绝的一群人,尤以国民政府这一群尤甚,因为他们挂的乃是一个“铲共救国特工总队”的名号――然而“国”这头的,也算受尽了迫害。
大西路。萧冀曦心底发出一声呻吟,他觉得共党的人好像没有那么蠢,要不然也不能反围剿反的这么成功。
八成是电讯组的,想火中取栗灯下黑,结果烧了手砸了灯,能落荒而逃都得算是万幸了。
车开到了,萧冀曦抬头看了看,上面挂的牌子写的是二十五号。
很好,应景,里边的人的确是十足的一群二五眼,他咬牙切齿的想着。
“你们两个去后门。”铃木薰沉声道。
前排的两个人应了一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萧冀曦知道这是自己该行动的时候了,他从腰间拔出一把枪来。枪还是刘启明送他那把,他一贯喜欢这枪轻便,但这会却显得前所未有之沉。
铃木薰的脸上好像罩着一层钢铁做的面具,萧冀曦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很快收拾了心情,举着枪走到门边。铃木薰也已经摸了过来,他站在门的另一侧,对着萧冀曦轻轻点了一下头。
前后门几乎是被同时踹开了――这一点,萧冀曦倒是有点佩服日本人了,起码作战素养真的不差。
四支枪一起指向了屋内,但屋里空无一人。
不仅没有人,也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门是大敞四开了,风灌进来,火盆儿里的余烬飞扬起来。萧冀曦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冲上去一脚踹翻了火盆。不过这已经晚了,火盆里再没了一张能辨认字迹的纸,只有半张纸飘飘摇摇的落在铃木薰面前,上头还只残留了些辨别不明的笔划。
铃木薰却没有显得很失望。“早知道会是这样,大家都是搞情报的,一个个滑不留手。”
萧冀曦感觉自己更弄不明白铃木薰在想什么了。
后门进来的两个人走了过来,大概是自觉任务没有完成,看着都有些灰头土脸的。铃木薰挥了挥手,看起来不大在意这些事情。“同一条街上出了秘密电台,够陆军的人喝一壶了。”
看来陆军和海军之间的矛盾比外人想象的还要深,大概也只有调查统计局的一处和二处之间畸形的关系能与之比拟了。
萧冀曦回来的时候,月宫已经打烊了。他走进去,意外的发现里面还亮着一盏小灯,灯下坐着一个流霜,她的神色是少有的郑重,让萧冀曦都觉得有点不安起来了。
“你怎么没回去?是明日有事想请假,还是得在会计那里预支些药钱?”萧冀曦搜肠刮肚,也只替流霜找出了这么两个理由来,且尽量的放缓了语气。
流霜咬了咬嘴唇,直视着萧冀曦的眼睛。
“老板,我觉着你不能这样。”
萧冀曦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很无奈的笑了笑。从今晚离开月宫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接下来会有更多的恶意接踵而来,那些恶意不会展露在天光之下,但是会不经意的预备着在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里刺伤他,让他惊觉自己已经完全被划归到恶人那一边去。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走近流霜,只是站在原地斟酌词句。
“乱世人都身不由己,别想这些了,你需要钱。”
萧冀曦其实自己都觉着这话苍白无力,也不指望能够劝动流霜。果然流霜没说话,脸上已经有点失望的神色。
“原本我觉着您是好人的。”
莫名其妙的被安上一个好人的名头,萧冀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喜该忧,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发涩。
“世上不是只有好人和坏人两类人......你还太小了。”
这倒是真心话。现在这个世道太复杂了,好人为了信仰而战,看起来却往往不大像好人,而坏人可能也会带着一点不得已的苦衷,在那之间还有广袤的灰色地带,为了自保人们小心翼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得过且过的日子。
流霜没再说话,她看着萧冀曦,然而看不见萧冀曦的表情。萧冀曦站在阴影里,像一尊只剩下呼吸的雕像。
一瞬的沉默,然后流霜从灯光里走了出来。萧冀曦木然的站着,流霜从她身边走过,一直到门轻轻地一声响,他都没再动弹。
直到最后萧冀曦也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关上了灯。他抬起手的时候感觉肘关节仿佛是已经滞涩了,生了锈,恍惚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响。
屋子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这黑暗是寂静无声的,没人知道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明天流霜可能不会再来了,这其实是他的错,该派人去乡下送些钱,过了一会又开始想见到兰浩淼的时候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的计划,怎么说服兰浩淼赞同这个计划。
总之是不肯让脑子停歇下来,多少把自己的难过转移一点。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他很难过。
预备好去承受什么和真的面对起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萧冀曦抬起手来抹了抹脸,在眼角摸到了一点湿润的痕迹――只是一点点而已,转瞬就在指尖蒸发殆尽,仿佛它的存在更像一个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