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年月里,指望和平能够持续很久实在是一件过于天真的事情。每次等萧冀曦以为中国将要获得一点喘息之机时,现实总会给他当头一棒。
那天铃木薰请他吃饭,答谢他前两天送的新年礼物。
其实是白青竹后来对虞瑰围着那条围巾发表了一通慷慨陈词,认为全天下的男人眼睛都有毛病,然后强迫萧冀曦重新去选了一条。
她的原话是:“那么好看的小姑娘,非送人家一条灰不拉几的围巾做什么?”
萧冀曦试图为广大男同胞的审美进行过辩解,显然是没起到作用。为了显得这份礼物没带有那么严重的嫌弃意味,他添了些别的一起送去,只说白青竹看着虞瑰投缘。
这两个人都不大善于言辞,即使好容易凑成了一桌也还是沉默的时间更多一些。
上海菜总是放太多的糖,这一点在铃木薰点的菜里很好的体现了出来。
萧冀曦深深的觉着铃木薰的口味可以和沈沧海愉快的同桌吃饭。他严重怀疑在日本呆过的人都会被那些可怕的和果子摧毁味觉――铃木薰给他带了一盒,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只是萧冀曦打开只咬了一口就觉得沈沧海的胃才应该是它们的归宿。
“阿瑰很喜欢你女朋友送的围巾。”铃木薰似乎酒量不太好,萧冀曦在东北时对酒量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只听说过有人全然不能喝酒,此时看着铃木薰不添红润反而更加苍白的脸色便觉得他是属于这一类。
不过他说话还是很清晰的,萧冀曦听了这话不由得揉揉额头。“青竹不是我女朋友。”
铃木薰冲他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萧冀曦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好像前两天他就是瞅着铃木薰这么笑的,风水轮流转。
萧冀曦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虽然大家都知道要莫谈国事,酒馆却是有一个好处的。喝高了的男人总愿意高谈阔论,仿佛天下大事都运筹帷幄于自己股掌之间,这时候人们就会比着赛的分享一些所谓的最新消息,大半都是假的,可也有真的。
一个男人抖着报纸,没人知道为什么喝酒的时候还会有人随身带一份报纸。
“山海关也破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与同桌的人交谈,自以为是窃窃私语,不过声音已经足够高到能传进萧冀曦耳朵里。
萧冀曦一怔,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筷子。
“可不是,前清破山海关之后明朝才挡了多久?加上台湾也不过三十多年呐!”答他的人仿佛是个很有文化的,以至于引史为证,说的摇头晃脑。
“那也不一定,当年满人二十万军,如今日本才多少人。”有人咋舌道。
“当年有史可法有阎应元,如今有谁?张学良?”很快有人反驳,驳词有理有据,最后三个字拿鼻腔哼出来,十足的轻蔑。
萧冀曦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已经十分难看了。
是了,眼下的情形与四百多年前是何其之像。先是东北,再是山海关――再然后呢?山东?山西?南京?难道最后也要到台湾去苦苦支持一个名存实亡的国号?
“不会的。”
这次回答他的居然是铃木薰。
“我听说国际上有很多反对的声音,而且现在早就不是冷兵器的时代了,就算现在看着一样,结果总会不一样的。”铃木薰认认真真的说着,眼里有熠熠光彩。
然而他忽然听见萧冀曦轻轻发出一声冷笑。
“出生在那样一个家里,你倒是有全然不同的看法。”萧冀曦看着铃木薰有些惊讶的表情,语气十分冷静。他从未告诉过铃木薰自己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今天他觉得是时候说出来了。
有些事情总得弄清楚,一天天防着人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况且他也是在发泄――是的,他必须承认自己是有迁怒的意思。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令萧冀曦惊讶的是,铃木薰并没有为这突如其来的诘问而感到不安。“我其实没把它当个秘密,只不过离得远,很多事情就没人知道了。”
“你得知道,我是一个反抗者。”萧冀曦眼睛紧盯着铃木薰。
“我一直都知道。”铃木薰显得相当坦然,他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在萧冀曦来得及阻止之前就喝了下去,脸色更白一层,就显出瞳仁的愈黑,宛若无星无月的夜,最深处却又有炬火照亮。
那样奇异的光芒让萧冀曦一瞬间竟有些生畏。
铃木薰俯身过来,那个角度让萧冀曦有点担心他的衣服会跌进菜盘。
“我好像知道你回东北做什么了,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他神神秘秘把一封信塞在萧冀曦手里,于是萧冀曦知道,这人是醉了。
没人能在敌人面前放心的醉倒,因而这证明铃木薰对他很放心。这种信任是萧冀曦无法对等给出的,所以听到那趟要命的旅程再次被提起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要不要采取什么行动。
铃木薰笑的时候是有酒窝的,像个块头过大的儿童。
“我站在你这边。”
说完这句话,他居然就扑在桌上睡着了。萧冀曦劝自己不要去想一会该把他运到哪去,先专心的去读手里那封信。
至今日萧冀曦的日语已有些进步,让他可以磕磕绊绊的把那封信看完。信是几月前写的,写信人似乎是铃木薰的兄长,满篇透出对自己这个弟弟的轻蔑之意来。
信上描述了长春城的动乱,日本人的调查结果指向了长春城外的一支反抗组织,那是一支土匪队伍。
“支那人的反抗如同飞蛾扑火,我很遗憾的看到你依旧为反对这场注定结局的战争而做无用之功,从你放弃去士官学院那一日起,你就再没有做过什么正确的决定。”
信上是这么写的。
看到这里,萧冀曦先是松了一口气,又猛地站了起来,收获了满店的诧异目光。
长春城外的匪寨――是那个叫刘启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