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沧海忙活了半宿,脸上黑眼圈大的衬着整张脸都有些透明。可她站在那气势是一点也不矮的,是个游刃有余的模样。翁照垣的话虽然客气,却也透着些诘问的意思,她是听的分明。
“今夜的货,是要运给贵军的。我手上消息不能实打实的说准,今晚说是有被日本人劫货的风险,本想着知会贵军一声,可又想着不能拿捕风捉影的事儿来劳烦贵军。所以还是决定自己先把货拿在手里,真有差池我们手里多少还有些枪,不怕那零星的几个日本人。”
沈沧海的话说的很周到,点出这事虽然她背着责任,可到底还是一心向着军方的。再加上她在军队里的确也有面子,虽然折了两个学生兵进去翁照垣心里是窝着火,但再想发作也寻不着由头。
翁照垣能到今日,当然也不是傻的。他操练了整个上海市的学生,总拿他们也当自己手底下的兵一样亲。今夜这飞来横祸的损了两个实在心情沉郁,说话便绵里藏针,听沈沧海说的恳切又周密,还是按下了想发作的一腔怒火。
他只好沉吟着问道“不知沈先生这样着紧的,究竟是什么货?”
“阿司匹林。”
这一句话分量实在是足。翁照垣赶紧从座位上头站了起来,朝沈沧海敬了个军礼。“这可真是雪中送炭,照垣代弟兄们谢过先生。”
翁照垣肯为着几箱阿司匹林把自己姿态放的这样低,原因无他。战时的阿司匹林于军队而言是比黄金还珍贵的,虽然今夜无辜殒命了两个学生,可有这些阿司匹林在,又不知道能救回多少人命来。
一片欢欣鼓舞里,只有萧冀曦的情绪依旧是低落的。他知道翁照垣为什么肯不再追究,因为阿司匹林能救很多人的命,他也不是巴望着翁照垣想方设法来为难他们。
他只是心里有些在大势面前微不足道的难过而已。
他静静的看着那两个学生。
复旦的校园很大,萧冀曦也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他认识的人有限,所以这两个不过是陌生人。但萧冀曦知道他们都是旁人家里的孩子,可能还是独一个。
他们本能有无限的未来的,现在这样冷冰冰的躺在地上,就什么都没了。
人死了其实轻易的很,眼睛一闭,身后的事情一概不知。
要是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的,那么死就没什么好怕。死亡是件悲伤的事,这悲伤都是冲着旁人去的,比方说现在的萧冀曦。
他又在想,人命是能拿来衡量的吗?
本来应该是不能的,但已经死了的与还活着的之间,就没什么可比性了。
沈沧海知道萧冀曦心思是很重的,但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开着车往沈公馆走的时候,因为已经几乎耗尽了今晚的耐心,她声音显得疲惫而不耐。
“你又在想什么?”
“在想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萧冀曦也说不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脑子里乱的要命,最后摸了摸腰里别着的枪低声道。
一切都是因为战争而起的,战争才是所有不幸的源头。
他这几个月来不断的见着战争的残酷,每一次都因此而久久不能释怀。但那其实是个好兆头,他要是见着这些再也不为所动了,那就是已经背离了自己的初心。
“这只是个开始罢了。”沈沧海很少发出这样无奈的声音。“这个国家乱了一百年,把皇帝乱下了台,仿佛是要好起来了,可还不够,远远不够。”
“要怎样才算够呢。”萧冀曦像是在问沈沧海,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这个问题让沈沧海也沉默下去,她也不知道答案。
上海消停了没几天。
中日双方都拼命的往上海调军,要是站的高一点,就能看见海面上打着旭日旗的日军军舰黑压压的停在海上,是一片不祥的阴云。
这场战争仿佛是要无止境的打下去一样,从二月初重新开火,断断续续的又打了十多天。沈沧海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萧冀曦无处可去,把一腔怒气全发泄在了练功房,以至于吊着沙袋的绳子都打断了一根。
他最惦记的还是白青竹。义勇军有一部分撤下来了,但是还有一部分人留在了蕴藻浜那一带,他悄悄的去见了周止一面,周止在化学实验室里灰头土脸的跟着教授做炸药,很明白的告诉他白青竹是留在前线了。
那丫头惯会逞强,而且跟他一样,心里也憋着火,或者更甚。
毕竟白家因着日本人,好好的一大家子现在只剩下了兄妹两个人,说不恨是假的。
他只得想方设法的多听听广播看看报纸,留神着吴淞炮台一带的动静,唯恐白青竹那支队伍出什么事。
每回尖着耳朵听完广播一无所获,他都会想着自己那天晚上就该把白青竹打晕了拖回去交给白青松。
但又转念一想,他也不能那么自私,白青竹是希望着给她爹娘报仇的。
于是又开始想着自己该去参加义勇军。
沈沧海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军方感念义勇军的义勇是真的,觉着这些学生多少有点累赘也是真的。诚然他们并不要求特殊对待,可常年的疏于运动体魄上与真正军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个寒假的集训就能够补回来的。遇上诸如急行军一类的情况,实在叫人为难。
“你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这是沈沧海毫不客气的评价。
萧冀曦只好盼自己能赶紧的符合了沈沧海的要求,被放去军校。
这一天沈沧海正在客厅里忙忙碌碌的通电话,忽然间门铃被很急促的按动了。
她去打开门,一个看着颇为眼熟的小眼镜连滚带爬冲了进来。
是顾晟。
“我――我打听了半天周止才肯说地址――”
萧冀曦听见动静也赶了下来,就听见顾晟拉风箱似的喘着。
“炮台上情况不太好,听说还有人受了重伤。”他偷眼看萧冀曦表情。“白同学也伤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