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老了,被岁月磨平了身上的轮廓,临近退休了,姜无心的胆子越来越小了,本来是抱着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心思,把这最后的任期扛过去的,但郝书记患结石的事,给他敲上了刺耳的警钟。
他当初上台的第一大功绩,就是解决了整个朵岭镇的自来水问题。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墙上流水,屋里开花。曾经课本上的梦想,他帮助朵岭居民实现了墙上流水问题,当时确实风光了一阵子。但他心中埋下了一根刺,那个犟得要命的钱择从向他提出过警告,朵岭的地下熔岩水含碳酸钙太多,长期饮用会导致结石发生。
姜无心没读过多少书,在他眼里饭有吃的就好了,还选什么精米糙米?水有喝的就行了,谁懂什么熔岩水和纯净水?喝不死人就成。再说了,有现成的地下水,何必劳民伤财去引那么远的长江水?
要是在年轻的时候,谁就这个问题质疑他,他可以用经验主义来反驳科学世界观,但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不再是那个无知无罪的短识者了。
自己作的孽,真的在时光的流逝中显现出来,第一个来找他的是钱择从,他的妻子张小花患上了结石病。那家伙的诉求很简单,自己作的孽,自己没法子解,老婆受的疼就算了,看江镇长能不能报销点医药费,支持张小花去开个刀。不然天天在家鬼哭狼嚎,影响全家人的心情。家里有个病人,全家的生活质量就自动下降了,听到一声嚎,一家人的心就被蛰得生疼。
姜无心给钱择从递上了好几根烟,两人关着门坐在办公室里抽,都没有说话,最后姜无心道:“要多少钱?我私人出一半,你老婆不是单位的正式职工,让单位报销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再说了,整个朵岭人都在喝自来水,为什么别人没患结石呢?谁有证据证明是朵岭的自来水导致的结石?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钱择从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恨恨地将烟蒂扔进垃圾篓,打开门,一脸怨恨地望了镇长一冷眼,出去了,没顺手帮他把门关上。
当时姜无心还在内心暗喜自己的机智,可没多久,他自己的肚子也疼起来了,钻心的疼,跑到江城医院,居然遇上了钱择从,手上拿的检查结果一样,都是结石,唯一的不同是,一个是肾结石,一个是胆结石。两人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拿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然后什么话都没说,乘着镇政府的专车回了。
姜无心想到了一系列的报应俗语。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搬起石头,会砸到自己的脚。”
“朝天吐唾沫,最终脏的是自己的脸。”
两个始作俑者都生病了,他还没想到改正错误,依然在自欺欺人,是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但被郝书记一提起来,他突然感到了恐怖,他的侥幸恐怕拖不下去了,不能退休了,还让人指着脊梁骨骂。
于是想到了要修正错误。至于错误导致的恶劣后果,他真的无力承担,于是继续选择掩耳盗铃,继续逃避。
离开郝书记家,姜无心立马跑回单位,让通讯员将钱择从找来,颤抖着道:“小钱,你说我们现在改正错误晚不晚?”
见钱择从一头雾水,连忙道:“我说关于朵岭自来水的事。”
“你打算修改自来水的错误了?”钱择从的愁眉立马展开了一点,抱着双臂想了想,道:“改了,总比继续错强。纸是包不住火的,要是反应到下一任镇长手上,在人家手上改了,你能保证人家不把你揪出来往泥土里踩?”
两人研究了半天,该用哪儿的水,姜无心还在想着怎么省钱,江城用的是长江水,但埋管道要花不少钱,还不如用附近的湖水。钱择从一语点醒梦中人,道:“您都快下台了,还不为一次为朵岭造点福利,让居民念你一点好?难道准备把钱留着下一届镇长风光?再说了,郝书记不是奉献了不少钱吗?你何必继续抠抠缩缩的?”
姜无心一想是这个理,我栽树后人乘凉,乘凉人会念我一个好,不能我留钱下一任风光,这才点头,道:“是的,在我最后的任期,给朵岭留一点念想,定了,就引长江水。”
聊完了工作,出去的时候,钱择从突然转过身问他。
“我劝了您三十多年,您从来不听,这是谁有这么大的魄力,点醒了您?别告诉我,您是自我反省的。”
姜无心哽咽了半天,嗓子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挥挥手,让人家快点去办事。第二天,姜无心给钱择从送了一笔钱,说是从财务领出来的,经党委研究决定,工作满二十年的职工配偶的住院医药费用全额报销。
钱择从拿着钱五味杂陈,一家四口,两口需要住院开刀拿石头,两个小的日子怎么过?他们俩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谁照顾?
哎,做手术,等吃上长江水之后再说吧,至于疼,先忍忍吧。
把钱交到媳妇手上的时候,钱择从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哭了,憋屈呀。
把换水源的事全权交给钱择从之后,姜无心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跑去和郝书记走棋,也不怕他再提起结石的事了,走棋又赢了几盘。
一个星期之后,和赵英雄走棋的时候,郝星又走过来,给两人送上水果,破天荒地唠上了嗑,道:“哎呦,愁死人了,唐书记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人都往建筑队里塞,他的那个不靠谱的弟弟唐辛之你们知道吧?二位长辈,你们说我是收还是不收呢?”
见两人不明所以,接着解释道:“哎呦,唐辛之就是那个拿了拆迁款还没焐热,就输得精光的家伙,唐书记的弟弟,在家里打老婆,在外面偷别人的媳妇,道德败坏,作风不正。”
赵友忠一颗棋下去,吃了姜无心的一个卒,很是坚定地道:“不能收,这种人坚决不能收,收了会败坏整个革命队伍。”
姜无心的心里又是一惊,打老婆,在你们心里也是重罪吗?刚准备问出口,赵英雄又说话了,道:“随便一说这人就犯了四宗罪。”
“四宗罪?哪四宗?”姜无心本能地问。
“赌博,算不算一宗?”
“算。”
“暴怒算不算一宗?”
“谁没个脾气?何况他是对自己的老婆发脾气,又不是外人。”姜无心最近特别喜欢将很多事和自己进行对比排查,或许是年龄到了,有了自我反省之心了。
“自己的老婆就不是人?老婆是自己千挑万选才娶回家去的,外人都不能打骂,对老婆就更不能打骂了。试想想啊,一个人对自己的老婆都拳打脚踢,谁还指望他对外人真心?郝星记住了,这种暴怒得连老婆都打的人,一定不能要。”
赵友忠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他是生在新炎黄,长在红旗下的人,思想是又红又专,又正又直,眼里只有对与错,没有第三种可能。不能说他极端,他不过是有着自己的道德坚守。
“跟你说,这不仅是我的想法,回头你问问你两个爸爸,看他们的想法是不是和我一样?告诉你们,杨怀全最反感的就是男人打女人,因为他是看着他爸打着他妈长大的,对这一切深恶痛疾。他说了自己娶了老婆一定要跟宝贝一样心疼,绝不动她一根手指头。”
赵友忠的话如雷贯耳,该姜无心赢的棋,再一次输了,他又汗流浃背。心事重重地陪着人家下了两盘棋,再也下不下去了,也没听明白人家说的另外两宗罪,看见郝书记回了,连忙让出了位置。
回家的路上脑壳和脑仁一齐都想疼了,就是没想明白,自己明明对李可珍惜得像珍宝,但反应到行动上是又打又骂?是啊,她是我千挑万选费尽心机抢来的媳妇,我连脸都不要了,违背道德将她弄到手,为什么到头来一点都不珍惜呢?
我原来是世人眼中的坏蛋吗?假如我不是镇长,现在到朵岭超市,朵岭建筑公司去求职,他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我真的这么不堪吗?
我老爸打了我老妈一辈子,临了我妈都没怪我老爸呀。打老婆为什么会是错的?
郝书记看他老婆的眼神都是充满爱的,他们一家真和气呀,孩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喊爸爸妈妈和奶奶。这种事,我们家都没有过。
孩子们都讨厌我。
我明明戴了绿帽子。
难道我错了?
是我给别人戴了绿帽子,还抢了他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