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恒凝望着张瀚,面带一丝笑容。
虽然张瀚直言反对夺情,但水墨恒心里还是欣慰高兴的。毕竟张瀚能够掏心窝子说出这番话,可见并未设防。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说真话、敢于说真话。
“好,好,好!”
“老天官说得有道理!”
凝望片许后,发自肺腑地赞叹了几声,既为张瀚的勇气,也为张瀚对他的信任,感觉这一趟至少没有白来。
本来,张瀚在他面前一直以“老夫”自居,水墨恒心里多少有些别扭,总感觉有点小瞧他的意思。
大公公冯保也曾在他面前自称“老夫”,被他不客气地奚落了一顿。自此之后,冯保再也没敢在他面前称“老夫”。
可听完张瀚这段长话后,水墨恒突然觉得,似乎可以接受张瀚这位“老夫”。
张瀚的确老嘛,也可称为“夫”――这一点不像冯保。
如此一来,无形中对张瀚的印象稍微有了几分改观。原来一直以为,张瀚无非就是张居正的一个“出声筒”,没有自己的主见,即便有,也烂在心里。
今天看来,不是这么简单。
张瀚不仅有他自己的想法,而且说的那番话也不失水准,可谓有理有据,尽管不能与超越了几百年的水墨恒相提并论。
但毕竟抓住了水墨恒的心,令水墨恒刮目相看了一回。
来这之前,水墨恒就想,这个张瀚唯张居正是瞻,会不会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就是不开口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原来想错了。
张瀚诧异地望着水墨恒,不解地问:“既然水少保认为老夫说得有道理,那为何你又同意夺情呢?”
水墨恒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冢宰大人,您与张先生同朝共事多年,想必十分了解张先生的用人之道吧?”
“你是指重用循吏、轻视清流之道?”
“正是。”水墨恒点了点头,“为何先生轻视清流?就是因为他认为清流一派所说不无道理,但施行起来却总是那么不尽人意。我这么说,绝无轻视冢宰大人之意。”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本意是,冢宰大人说的话很有道理,但如果放到实际施行起来,恐怕没有您想象中的容易。”
“哦,是吗?”
“就拿国家纲常来说,咱大明王朝的确以孝治天下。如同冢宰大人所言,对父母之孝,也可称之为‘大孝’,但真正的大孝,我认为是‘为国为民’。”
“那父母岂不白养了一个儿子?”张瀚驳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对皇上对国家的忠,与对父母的孝发生冲突时,的确很难选择。就像当下的张先生,内心非常痛苦纠结。到底是尽忠,还是尽孝呢?”
“当然得先尽孝。没有父母,哪有子女?不尽孝,焉能尽忠?”
“可是,一个人对父母尽孝,会让全天下的子民失去安居乐业的保障,那么这种‘孝’是否值得商榷呢?”
水墨恒稍顿了顿,并没有给张瀚反驳的间隙,继续说道:“况且在我眼中,一个人孝顺与否,并不在于他如何对待过世的父母,而在于他如何对待在世的父母。”
张瀚惊讶地望着水墨恒,首次听到这种论调,相当的震惊。
“生前若尽孝,好好孝敬自己父母,不让父母受委屈,让父母过上幸福开心的生活,那么他就是一个孝子;至于父母过世之后,人死去,此生便了,为死者做再多,又能如何?”
张瀚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料水墨恒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来,只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反驳。
人死了,可不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种观点,张瀚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哇……
“当然,我说这话的前提,是要相信张先生不为贪恋禄位,而是为了国家,为了天下的苍生百姓,为了治理出一个富强、了不起的大明王朝。如果像某些人,目光短见地认为先生只是为了贪恋禄位而不肯放手,那么很难理解张先生不回家守制这一决定。”
张瀚仍未从震撼中缓过来,讶然不已地盯着水墨恒。
“再说国家政局。”水墨恒稍停顿一下,这会儿似乎有意给张瀚一个缓冲消化的时间,“冢宰大人说得没错,如今九边安宁,百姓安居乐业,政治清明,经济呈现一派繁荣气象,可这一切成果的取得容易吗?”
“当然不容易。”张瀚深有感触,实事求是地回道,“自嘉靖皇帝爷沉迷于道教方术以来,国库连年空虚,民不聊生。即便是强势的徐老、高老在首辅位,也没能彻底扭转颓势。”
水墨恒点了点头,问:“既然冢宰大人明白这个理儿,那张先生为何不能夺情呢?您是认为如今国泰民安,谁都能当好首辅,将改革进行到底吗?”
“这……”张瀚无言以对。首辅哪是谁都能当好的呀?改革需要魄力、需要决心,需要视死如归不怕得罪人的精神气儿,需要的太多太多……
张瀚久浸官场,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可这个道理懂得啊。毋庸置疑,张居正是个铁腕人物,不是谁都能代替的。
徐阶厉害不?
高拱厉害不?
可都没有取得张居正的成就。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张居正的性子和决心吗?放眼当下,谁还有如此魄力?
张瀚再次陷入沉思之中,只是对水墨恒的话依然没能完全消化。
“再从张先生个人角度。”水墨恒继续,“的确,他近二十年没有回家。可冢宰大人听过他父母的怨言吗?我曾两度去荆州,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您知道那一带的百姓是如何评价张先生的吗?”
张瀚摇了摇头。
“那里的百姓都将张先生视作大孝子,没人说他不孝,因为他的父母晚年过得很开心,日子过得很好,江陵一代的居民见了张老太爷张老太太都十分尊敬。于张先生而言,这不就是最大孝顺吗?”
稍顿了顿:“张先生不回家守制,并不等于不孝顺,而是因为国家需要他,百姓需要他。他也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国家,为了朝廷。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孝?而且还是大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