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光跑到内阁,主要与张居正协商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关于历年积欠的税银。
前文已提过,光隆庆一朝,积欠就达一千万。数目虽然明确,可实际上是本烂账。
想想,积欠已久,每个省的总督、巡抚都在换,每个州每个府的知州知府也在换,且不说钱难不难筹的问题,哪一个人愿意为前一任还债是不是?
即便有钱,也想多树功德,多留伟绩让人看见,以证明自己是个牛逼的官,而不会拿钱为前一任填窟窿。
这与大公司老总思想一样,凡是前任的积欠,能不还就不还,能拖则拖,更遑论实在没钱。
所以对于历年的积欠,征收起来都相当费劲。哪怕朝廷敕令再三,各州府也是百般推诿,然后将压力一层一层地施加下去,最后都给了穷人。问题非但得不到解决,反问越来越糟。
就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各个州府都推着雪球往前进,越前进越吃力越艰难。
那怎么办?
鉴于这种情况,王国光提议:根据各州府的实际情况,干脆划一个界限,把某年之前的积欠全部免掉,某年之后的加紧催收,甚至将今年作为分界线。
何必让他们推着雪球,或背着巨大的包袱前进呢?对于羸弱的地区干脆扔掉雪球;对于还有一些力气的,也别让他们太轻松,再滚一个力所能及的小球前进。
如此一来,地方官还敢请托吗?再有请托之辞,就没意思了吧?
对不对?朝廷作出巨大让步,若你还叽叽歪歪,那这官儿干脆别做,回家抱着老婆睡觉得了。
不得不说,王国光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水墨恒曾经就是这样帮助殷正茂在广西搞。
反正积欠也收不上来嘛,每个地方官儿都喊难。那好,咱给你免掉,从你上任之日算起,之前积欠一概不追究。
没话说了吧?
这样做的好处有几个:
一,能将历年积欠这个问题有效解决,而且还能调动地方官儿的积极性;
二,取悦皇上。要免税嘛,不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王国光早已想好:借新皇登基之名,以示天子爱民之心,酌情减免天下赋税;
三,收揽民心。这个就不用多解释了。免税,最高兴的当然是最底层的老百姓。新皇一上台,首辅一上任,就要免税,老百姓指定感谢你八辈儿祖宗。
听了王国光的建议,张居正仔细一想,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当即拍板,表示支持。
而且,王国光还指出,借改朝换代、新主承嗣大统之际,例减天下赋税以示皇上顺天爱民之心,这不是别出心裁,而是有例可循。前朝永乐、宣德、嘉靖都干过。
对于新官上任,尤其是秉持国政的首辅而言,所出政令务必遵从祖制,方不致授人以柄,招惹非议。
这个很重要。
包括之前的京察、实物折俸,虽然大家都不满,但有一点,皆有祖制可循,有故事可依。虽非洪武钦定之祖制,但凡前朝事例一经决定而付诸实施,便成定制。
所以,跳出来闹事的,只是出自“气”,而不是出自“理”。若是出自“理”,那结果可能就大不一样。
对这个决策,张居正甚是满意,嘱咐王国光回去便拟文,以户部公本的形式,奏明皇上。
第二件事,对全国十大税关进行整改。
税关,顾名思义,就是旧时在水陆交通、商人聚集的地方,所设的收税机关。跟现代没甚分别。
当时,全国有十大税关。
可是,一年收上来的商税总共有多少呢?说出来恐怕不信:六十多万两银子。
王国光发现,之所以这么少,是因为漏洞很多,漏收少收,地方克扣,做假账蒙骗朝廷……
明朝的官儿确实很奇葩,几乎每位官员手中都有两个账本,一个对下,一个对上。就像地主缙绅一样,手中有多少地呢?两本账两个数据:一个用来收租,一个用来应付朝廷交税。
问题多,症结在哪儿?
王国光一针见血地指出:管理体制。
因为十大税关都由所在州府的通判掌管着。通判这个官,简单通俗的说,通判就是中央特派员。为了加强对地方官的监察和控制,宋太祖创设通判一职。所以通判有时也称“监州”。
那这个官儿有多大呢?
宋朝是从八品,元朝没有设通判,明清时均为正六品,与六科廊言官品秩一样,性质其实也一样,直接对中央负责。
通判分管着缉捕、粮饷、水利、江防、海防、抚边等事务,但注意,通判是知府知州的属官,也就是副手。
这个身份尴尬不?
如果以中央的角度,他是代表皇上代表朝廷的,应与现代的党高官一把手相当,可他只是个副手,管不了上司。
弊端显现出来:管事的管不了人,管人的又不管事。
知州知府,屁股底下坐着的是本州本府的利益,有几个会全心全意维护朝廷的利益?
这种人事管理上的弊端,不仅存在于王国光所说的十大税关,户部有,兵部、工部都有,导致政令不畅,扯皮拉筋。
怎么改?
税关也就是为了收税吗?那就由户部派专人去收,不让通判掌管,不让地方代收。
王国光这个举措,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户部能多收一些税款,国库实在太穷,得想方设法弄钱啊。
但这里面的问题也很多。
不像第一件事,皆大欢喜,从上到下都高兴。
地方州府少了一块儿肥肉,会高兴吗?一旦不高兴,是不是会诸多掣肘?户部选派的官儿,职位得有多高,才能镇得住强龙和地头蛇?被他们阻挠或威胁,怎么办?
都是问题。
所以张居正思量再三,没立即拍板。但给了一个明确的态度:必须改,而且要快;
也给了一个清晰的思路:十大税关的主政者,级别不能太低,否则到了地方没有威慑力;第二,既要懂得财政,又要独当一面勇于任事。人,真正的人才,才是最关键的。
张居正最先想到水墨恒。
可一人不能分身为十呀,这样的妖孽只有一个。
送走王国光,张居正望了望乾清宫的方向,沐浴在骄阳下的紫禁城,此刻纤尘不飞,庄严而肃穆。
想着自己上任一个多月来,每天都在焦灼、希望、感奋与痛苦中度过。不过,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
总有转机。
于是,提笔写了八个字:“苟利社稷,生死以之。”沉吟片刻,又写了十个字:“用术存正气,结党不营私。”
然后,将这两个原则,贴在自己值房的桌案上,以时刻警惕。
再然后,一口气写了二十几封信,全部加急发出,收信人皆是自己的门生故吏,一个个密授机宜,告诉他们如何向皇上写疏进言,内容只有一个:揭露时弊,抨击朝政。
唯其乱,求其治,是水墨恒教的。
做完这一切,张居正长吁一口气,双目炯然,脑海中升腾起一幅壮丽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