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夜色初起,庭院之中乐声泠泠。风茗远远地可以透过东侧第三间轩室的窗棂,看见正在低首鼓瑟的乐伶。庭中回廊下有一名颇为健硕的仆从正来回地巡视着,似乎并没有什么确定的路线,而只是随意地四处察看。
似乎是听出风茗走出了轩室,那名仆从立即投来了警惕而探究的目光。风茗对上这目光时,心中不由得一凛,但仍是从容不迫地向着那人的方向略微地欠身一笑,而后才转过身,不紧不慢地敲响了第三间厢房的门。
“请进吧。”屋内之人听得有人扣门,似乎全然不意外,施施然地打开了门。风茗微微颔首,直到走入屋内后,感受到背后逡巡着的警惕目光终于移开时,才就此松了一口气。
“你倒是胆量很大,不怕被石斐的人怀疑上么?”沈砚卿将风茗的这番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带着几分调侃的语调笑了一声,重新回到了书桌边提笔坐下。
“先生总爱拿我打趣。”风茗抿唇一笑,径自寻了一处圆凳坐下,而后略微正色道,“不过也是,从今日种种看来,他似乎确实在防备着什么。”
“哦?不妨一说。”沈砚卿似是很有几分兴趣,修长而干净的眉微微一挑,示意她不妨详细一说。
风茗会意,便开始仔细地说起了自己方才的所思所想。沈砚卿一面听着风茗的叙述,一面却仍是好整以暇地执笔描摹着什么,仿佛没有半点临敌之时的紧绷感,然而他在风茗叙说时每每切中要点的发问或者提点,又分明昭示着他对眼下局势的洞悉。
“所以,先生的看法是,早有意欲对石斐不利的人潜入了园中,而他一直在试图解决那人?”沉吟着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风茗重又开口问道。
“你说的不错,只是……恐怕不止一人。”沈砚卿暂且搁下手中的笔,懒懒地轻描淡写了一句,随即抬眼瞥了瞥墙上的挂画,复又提笔,全然是一副闲适自得、意态风流的模样。
“……”风茗微微一怔,不曾想对方的这个手笔比自己所想的要更大,见沈砚卿这番无意深究的模样,反是笑道,“先生似乎对那些人并无深究之意?”
窗外的乐声时有缓急变换,沈砚卿侧耳听了片刻,方才道:“并非无意深究,而是已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你可记得,石斐昔年发家之时,做的是什么生意?”
“自然是盐铁生意,这可不是什么秘密――”风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口,却是骤然地止住。此刻庭中的乐声亦是自舒缓而渐转急促,她目光一亮,问道:“先生怀疑是……雪岭?”
当今天下虽不似话本传奇中那般门派林立,各地却也存在着一些零散的江湖组织,因他们毕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洛都便也听之任之。
风茗对雪岭的名号并不陌生,大凡行走南北之人皆知“南连环,中雪岭,北风城”之说,雪岭便是中原一带最大的江湖组织。他们虽也是做些商贾之事,干的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盐铁买卖,似乎是与朝中之人达成了什么互利的交易,一直不曾被取缔。
“我早该想到,如今世人皆尚清谈避世,这‘仙丹灵药’的生意,他们怎么会看不到其中的利益呢?”风茗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正想要利用醉生散渗入风城的是雪岭,这倒也说得通了。”
“无论是风城还是雪岭,都不希望中原与北疆的商路长期分属两家。”沈砚卿微微颔首,神色严肃了几分,放下了手中的画笔沉思着,“石斐当然不够成为他们的合作对象,那么他背后的人来自何处呢?洛都?风城?还是……”
两者皆有?
风茗被自己此刻的直觉惊了一惊,听着窗外自急促又渐转舒缓的乐声,转而说道:“听闻雪岭行事向来是环环相扣,每一环中的人皆是对其他一无所知,这才保证了他们许多生意的机密性。如此一来,今日岂非只能待到他们动手?”
“石斐已经在很尽力地排查了,不过恐怕于事无补。”沈砚卿轻叹一声,转开了话题,“你该庆幸,此刻面对着这种情况的,不是枕山楼。”
窗外不知何时又有了琴声似是在与瑟声相和,泠泠淙淙的,颇为悦耳。那瑟声却是顿了顿,便也仍旧缓急有度地继续演奏着,只是这两者之间的应和,听来却并不是那么地和谐。
风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什么,转而瞥了一眼桌上墨迹未干的画卷,随意地开口:“先生今晚似乎兴致甚好,这是在画什么?”
沈砚卿在落笔的间隙微微抬眼,以笔尖遥遥轻点了点那幅挂画,他的言行气质仍是素来的慵懒闲散,唯有一双眸子如光华璀璨的琥珀琉璃,而其中倒映着的暖黄烛光,又如长夜将尽时东方天际的一线暖色曙光:“也不知石斐是从何处收来了前朝的这套百草画卷,这一幅的笔的触确是栩栩如生。若是细细地临摹一番,倒是很能消磨时间。”
风茗循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见墙壁上挂着的是一幅月下昙花之景。画中夜色迷离空蒙,而一轮月色明丽皎洁,照见水边遍植的昙花懒洋洋地舒展着柔软的花与叶。水天交接之处,一片浩浩汤汤不见际涯,却有扁舟一叶,似顺着流水款款归于天涯,舟中之人不辨面目,唯见衣袂当风而身姿飘举。
“依依不舍留芳影,此别何年再续情?”风茗起身走近了几步,轻声念出了留白之处的诗句,复又垂下眼笑了笑,微翘的睫毛精致如剔羽,语气不无惋惜,“此花此月虽然美极,只可惜寓意不那么圆满……大凡商贾俱爱十全十美,这不像是石斐会喜欢的呢。”
“花草无心,寓意不过皆在于人。”沈砚卿闻言,只是淡淡地一笑,“若我不曾记错,这其中除却昙花,尚有罂粟之毒、杜鹃之悲、曼陀罗之迷,皆是笔触细腻如生,你若见了,也会喜欢。”
杜鹃?风茗想起了此前在东侧厢房中见到的画卷,如今细细想来,却是精致之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
典故之中的杜鹃啼血之事,似是因……亡国而起。
风茗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想这些不详的寓意,起身走到书桌前在沈砚卿的对面坐下,静静地端详着他的走笔。
这幅临摹的画中,水边一簇簇的昙花尚且只有潦草勾出的形状,而已完成的诸番景象均是与原作极为相似。只是细细看来,那水天之涯的离人却是变作了溯流而上的归来模样,原本背对着负手而立的姿态也变作了迎风招手。
而烛火的暖光之下,沈砚卿的眉目线条越发地柔和了几分,长眉隐隐入鬓,压在一双滟滟沉沉的眸子上,而他此刻微微垂下眼睑的双目中似是映着一片韶光灼灼,配上唇角一贯慵懒而漫不经心的上扬弧度,似能化烈风为细雨,化怒涛为微澜。他的五官其实分开看算不得多么精致,但合作一处时,便给人以说不出的舒服,好似一切阴谋作态皆是不值一提。
风茗从未见过他褪去这副散漫神情的模样,此刻和着这片静谧,她想着若有这样的一刻,应是那双眉凛冽地挑开欲曙天色,而眸光一抬,便可破开长夜浓云,升腾起千万里的朝晖。
似是察觉到了风茗的目光,沈砚卿停下笔微微抬眼,眉目含笑:“风茗?”
风茗眨了眨眼,赶忙垂眸瞥向了书桌上的画卷:“我只是想起自己刚刚来到楼中之时,先生便是这样手把手的教会了我商会的许多事务。”
“确实,不曾想已是三年过去了。”沈砚卿说道,此刻烛光微暖,窗外乐声泠泠,似乎正宜追思往事,“当年连账目都分辨不清的小姑娘,如今倒也能独当一面了。”
“我……至少我当时都记住了呀……”风茗不自觉地把目光更低了几分,盯着画面上尚未细细勾勒的昙花,笑道。
“是么……”沈砚卿轻笑了一声,反是将手中的笔递给了风茗,“来,试试看吧。”
风茗有几分惊讶,犹豫着笑道:“我可不曾学过这些,先生让我来完画,岂非暴殄天物?”她虽是这样说着,仍是颇为好奇地接过画笔取过画纸,思索着如何着笔。见原画之中的题词沈砚卿只题了前半句,她便先行落笔补上了后半句。
“原本也不过是个不甚高明的仿作,有何分别呢?聊作是消磨时间罢了。”沈砚卿抬眼望向窗外,后半句话的语声轻到恍若未闻,“我想他们很快就要动手……时间不多了。”
风茗无声地点了点头,想着不过是个与商会无关的摩擦,倒也不必太过紧张。昙花的花瓣颇为繁复,风茗的性子素来谨慎,临摹之时也便不得不凝起十分的神思,无暇再去顾及其他。
因而她也浑然不觉新月出于东山,而后又渐至中天,透过窗棂投下的暗银月色薄如女子覆面轻纱,被春日微醺的夜风缓缓地撩起。
庭中的瑟声与琴声奇妙地应和交融着,两种乐音的缓急虽是截然相反,却并未让人觉得刺耳。巡夜的仆从仍旧在庭中的回廊上不紧不慢地巡查着,沉默却也警惕,只是不知被石斐所猜疑的,是庭中的其他人,还是他自己?
檐下精致的惊鸟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玎玲声,将此刻的夜色衬得更为朦胧静谧。如霜的黯淡月色之下,似有幽幽的暗香氤氲着渐渐浓郁,将整个揽月庭笼在其中。而庭中乐声也在彼此的交融之中渐渐不辨节律,仿佛只是随手拨出的轻柔弦声。
于是在这样的一片安宁之中,主厅堂倏忽而出的一声闷响,便显得格外突兀而不寻常。
风茗的走笔被这声响惊得一偏,她放下笔凝视着这条突兀的墨迹,知道今夜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窗外琴声与瑟声交织着渐转急促,末了的一点尾音声如裂帛,而后归于寂静。
瑟弦骤然崩断。
屋中烛火微微一晃,映照着乐伶微微垂下眼眸看着断弦的侧脸。
她微微握起了右手,隐去了指尖被划破的一点血色,而后偏过头来,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西侧的一间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