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白及停在谢凌风和林偃月的面前,唇边笑容又深了一些,连眼睛都随着那笑容微微向下弯起,愈加让人生出欢喜来。
然后,桑白及抬手施礼,终于开了口:“在下桑白及,祝阁主和夫人百年好合。”
谢凌风此刻已经收了最初惊讶的神色,换成了一个得体的笑容,用的亦是得体的语气:“没想到桑谷主亲自前来,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长桑谷本就极少涉足南疆武林中的事情,而且从桑白及八年前成为谷主以来,就从未出过长桑谷。历来江湖中有事,请帖自然是要送到长桑谷的,这是礼节,但长桑谷一般都只会派手下弟子前来参加,各门派也早就习以为常。此次的婚礼,请帖自然也送到了长桑谷,但那时桑白及已经从西洲城回到了谷中,故而谁都没有想到桑白及会亲自来参加。
桑白及听罢谢凌风的话,笑着道:“没事没事,我就是听说这次特别热闹,所以来看看。”
谢凌风听桑白及话中之意竟然是专门来看热闹的,饶是涵养极好,也只觉得眉心一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
谢凌风努力维持了微笑,正要说话,就听桑白及道:“阁主,你的新娘子可真漂亮。”
谢凌风听到这句话,眉心再次跳了一跳,而面前的桑白及似乎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斜跨一步转向了林偃月那边。
谢凌风顺着桑白及的动作,这才看向站在身边的林偃月,这一看之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因为,他看到了林偃月眼中的泪水。
林偃月在看到桑白及出现的瞬间,整个人便如遭雷击一般。
那日在西洲城外和桑白及他们分开,林偃月就一直对桑白及说出“檐下的梅花”几个字的事情心存怀疑,于是向人询问了一些关于桑白及以及长桑谷的事情,然后听说了一个故事――
九年前长桑谷发生了一起叛乱,谷主一家都死于叛乱中,只有谷主最小的儿子,还是个孩子的桑白及流落在外,逃到了极北之地躲避追杀,一年后谷中的叛乱被平定,桑白及才重新回到谷中,成为了长桑谷新的谷主。
在这个故事中,长桑谷叛乱发生的时间,恰好在顾檐梅死去的半个月之前;桑白及重回长桑谷,又恰好是在顾檐梅死去之后。一切都太过巧合!但是,林偃月反复思量,也没有找到可以连接这些巧合的那根线。
然而就在方才,看到桑白及的时候,林偃月终于找到了那根线――轻功浮舟。于是,她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一般,拼命攀着这根浮木不放,不管前因后果,不管合理与否,她只想以此证明自己想要的答案――顾檐梅没有死!顾檐梅还活着!
所以,林偃月在桑白及走到她面前,说出了那句“新娘子好漂亮”之后,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了桑白及的手腕。
林偃月看向桑白及,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堵在喉咙里的,是在心里念了千千万万遍的那两个字――“檐梅”。
可是,她说不出口。因为,她害怕。如果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顾檐梅,她要如何面对他呢?
九年前的那个大火之夜,顾檐梅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里都是凄厉绝望的恨意,他说:“如此也好,你们都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从此黄泉路远、生生世世,都不必再见。”
此刻林偃月甚至想,如果自己的眼睛完全瞎了就好了,她就可以和他相认,因为他说的是“不必再见”,如果她瞎了看不见,是不是就不算“再见”?
为了一句话,甚至都到了要去强行曲解词句的意思来欺骗自己的地步,有的时候,感情其实会让人变得胆小而脆弱。
但是,面前的桑白及只是笑着看着她,在笑容里弯起的眼睛一派天真无邪,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然后,林偃月听见桑白及开了口,是希望她放开的意思:“夫人……”
那一声“夫人”,让林偃月在刹那间就回到了现实。
曾经,谢凌风亲手将顾檐梅推向了死亡。如今,她身穿艳红嫁衣,作为谢凌风的妻子站在这里。她还有什么资格和他相认?
林偃月松开桑白及的手腕,后退了一步,再一步,眸中的眼泪蓄满了眼眶,终是滴落下来,打在嫁衣的裙摆上,开出艳红的花朵来。
桑白及看着林偃月,笑着道:“夫人若是喜欢,抓着……也无妨……”笑容甜甜的,似乎是在安慰哭泣的女孩子。
桑白及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看了一眼谢凌风,又看看林偃月,道:“来得比较急,没有时间准备很好的贺礼,买了一支漂亮的簪子,就当做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吧。”
桑白及说完,便打开了手中的匣子,笑着伸手将那支簪子拿了出来。
一旁的宾客中有人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尾音被迅速掐断,想是被身旁的人阻止了。堂堂长桑谷谷主送出的簪子,再怎么样也该是金的玉的,方才说得过去,可偏偏是一支木簪,像是路边小摊上买的玩物。送这么一支簪子,作为一场豪奢到极致的婚礼的贺礼,实在太过寒酸,已经有人连连摇起头来,只觉得这长桑谷谷主实在是太不通人情世故。
林偃月和谢凌风站在桑白及面前,在匣子打开的那一瞬间,还未见到匣中之物,已经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沉香香味,缭绕鼻尖,清香悠远。待桑白及将簪子拿出来,只见木簪色泽墨绿,间或夹杂些许黄色,如黄莺的羽毛带着闪亮的绿光。
谢凌风仔细看了几眼,不禁在心里惊叹了一下,这支看似不起眼的木簪,用的是沉香木中难得一见的珍品奇楠,更是奇楠中百年难遇的莺歌绿棋,他一生都只在祖父那里见过一次。
但是,在桑白及将那簪子拿出来的时候,谢凌风的眉头还是跳了第三次。因为那根价值万金的木簪,簪首雕的,偏偏是三朵梅花。
林偃月也和谢凌风一样看着那簪子,瞬间已经变了脸色,只觉得那簪子仿佛要将她的心戳个窟窿。木雕的一枝梅花,分明就是“檐梅”二字。
桑白及拿着那支簪子,笑着满意地端详了一下,然后走到了林偃月的面前,就要伸过手去将簪子插在林偃月的发间。
谢凌风终于忍无可忍,抢先几步走过去揽住了林偃月的肩,然后挡住了桑白及的那只手,冷冷地看着桑白及道:“谷主请自重。”
桑白及停下,却没有放下手,谢凌风在这个空隙用目光扫了一下怀里的林偃月,却见林偃月的脸色在刹那之间已经惨白如纸,看不到一丝生气。
桑白及高林偃月一个头,方才他抬起手臂时,衣袖恰好垂在林偃月的面前,一股熟悉的香味便蹿上了林偃月的鼻尖――似梅如兰,清清淡淡。
昨日在松风崖救她的人,居然就是桑白及!当时她只觉得那人轻功超绝,却没有看清楚那人的身形,没想到竟然是浮舟,难怪她当时会觉得熟悉。
桑白及若真的是顾檐梅,那么他今日来参加婚礼,又送一支梅花簪作为贺礼,就必定是为了要他们记得,是他们对不起他,他要他们一直都记得,永远不能忘记。那,便随了他的意又如何?
林偃月按下谢凌风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抬起头看着桑白及,嘴角弯起,是月破云层的一个笑。然后,林偃月伸手握住了桑白及的手,就着他的手将那支簪子一点点插进了发间。
那支簪子插在头上,其实是插在她的心上,让她每一呼吸每一心跳都痛不欲生。但是,他若满意,那痛里也能生出欢喜,血里也能开出花朵,她甘之如饴。
这时,突然听到宾客中发出一声惊呼之声。
众人本是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那一出好戏,已经在心里推测出了数个版本,此时听到这一声惊呼,纷纷回过神来,生怕错过什么有意思的细节,都向那惊呼声的来处看去。
在红毯尽头的台阶处,一个白衣的身影正凌空跃起,然后在地上微一借力,向苍梧殿的方向飞掠而来。
那人的身形并不快,故而在中间时就已经有人认出了他,然后低低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萧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