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空山,无了庵。
藏在密林深处的小小庵舍,隔绝了红尘里所有的喧嚣繁杂,只剩下宁静祥和。
夏云舒一身灰色的缁衣芒鞋,静立于树下,久久凝望枝头的新叶,神色一片淡然,再也不是从前红衣红剑又或是碧裙碧刀的模样,再也不是那个五月石榴花一般张扬明媚的姑娘。
乔贯华坐在一侧的石桌旁,一身罩着浅黄色曲尘罗的衣衫,依旧是那般飘逸潇洒的颜色,只是那张素来带着风流笑意的脸,此刻多了几分沉稳与淡然。
乔贯华看着夏云舒的背影,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便浮上了心头。
当初,平仲山被长桑谷占领,谢凌风假死离开,没过多久夏云舒便去了白蕖城帮助乔贯华。
彼时夏云舒已经有了身孕,却一直瞒着乔贯华,直到后来显怀了才被乔贯华发现。那日夏云舒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声音压得低低的:“凌风他,并不想看到这个孩子吧。”
可是最后,在万叶台上,夏云舒却亲眼看着谢凌风被一箭透穿胸口,死在她的面前。
那天等他们醒来,顾檐梅和林偃月已经离开了,整个万叶台上空荡荡的,只剩了他们二人,以及一旁谢凌风早已冰冷的身体。
夏云舒踉跄着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谢凌风身边,然后跪坐在谢凌风的身旁,伸手握住谢凌风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脸上是少女般甜蜜又哀伤的表情。
夏云舒看着谢凌风,轻声道:“凌风,他已经六个月了,你知道吗,他早就开始踢我了,大家都说,肯定是个调皮的男孩。然后我就想,等他出生,大概长得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没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但是看着这个小家伙,我就能够知道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告诉你,想一个人生下他,等到将来他长大了,我再和你说,或许你可以……你可以接纳他,让他叫你一声父亲。可是,我还什么都来不及,你还没有看他一眼……凌风……凌风……”
夏云舒说到最后,口中一声声念着谢凌风的名字,起先只是小声的抽噎,然后渐渐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大哭,费力将身体低伏下去,伸手抱住了谢凌风的身体。
那之后,他们才从桑白及的口中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关于顾檐梅,关于南柯。满腔的愤恨,全都失了着落,连同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都在那一瞬间变了模样――真假错位,黑白颠倒……
夏云舒盯着那棵长满新叶的树看了很久,这才终于回过神来,转身走到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乔贯华看向夏云舒,道:“云舒,我知道,我应该尊重你的决定。可是,我还是想最后来问问你,遁入空门、青灯古佛,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夏云舒神色平静,又格外郑重,答道:“是。”
说完那个“是”字,夏云舒舒出一口气,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笑,虽然透着哀伤,却是释然的:“若是待在家里,那座空荡荡的宅子,就只剩下我和宥涵两个人,太大,也太空了。母亲去后,父亲的身体便不太好,所以前几年才回老家来修养。这些事情,我本不想告诉父亲,可父亲还是听到了江湖上的消息,所以终于撑不下去了……父亲他,是死于自己心里的愧疚。”
乔贯华低低叹了一声,道:“你说得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宥涵才三个月,他是凌风的遗腹子啊,你怎么舍得让他和你一起来这里吃苦呢?”乔贯华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向夏云舒:“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照顾宥涵。不仅仅是想帮你,我也是为了凌风。”
夏云舒轻轻地摇头:“贯华,这些年,你为凌风做的已经够多了。从此以后,你应该选择你想要的生活,凌风他如果泉下有知,肯定也是这般希望的。”
乔贯华垂了眸没有说话。
夏云舒继续道:“如果宥涵他可以远离那些江湖纷争,简简单单地长大,简简单单地活着,做个凡夫俗子,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吧。”
乔贯华道:“可是,宥涵他生来就是谢家的孩子,他应该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应该像他的父亲一样优秀,而不是活在山野之间,被永远埋没。”
“我……”夏云舒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痛苦和茫然来,但又很快收了起来,“贯华,我已经决定了。”
乔贯华问道:“云舒……你其实是想将千音阁的阁主之位让给檐梅,对吗?你给孩子起名‘宥涵’,分明就是‘原宥海涵’之意,希望顾檐梅可以原谅我们。”
夏云舒面露一个苦笑,道:“我听说夏至那天,千音阁会举行盛大的典礼,顾檐梅会正式成为千音阁的阁主。我还听说,无数江湖门派正在集结人马,打算不请自去,参加这个典礼。如果这个孩子出现,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我相信凌风泉下有知,也会赞同我的选择的。”
“我明白了。”乔贯华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乔贯华知道,这是他们一起亏欠顾檐梅的。
或许顾檐梅已经原谅了他们,可是他们却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当初想要杀死顾檐梅的自己,无法原谅曾经恨了顾檐梅十多年的自己,也无法原谅安逸地生活了十多年的自己。
所以,他们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从前的生活,只能选择流放自己的方式,好让心可以获得安宁。从此以后,他们从顾檐梅和林偃月的世界里消失,只希望顾檐梅和林偃月可以从此过上平静顺遂的生活。
直到如今乔贯华才明白,这十二年来顾檐梅一直隐瞒事情的真相,都是为了他们。因为,一旦真相揭开,就会是如今的结局――谢凌风会选择以死相偿,他和夏云舒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夏云舒的父亲也会被愧疚击垮。而这些,都不是顾檐梅想要看到的。
沉默许久,乔贯华的脸上才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像是某种解脱和释然:“其实,这几日我想了很多。这些年忙忙碌碌,都不曾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今后,我想四处走走,看看从前不曾看过的风景。”
夏云舒神色温柔地看着乔贯华,道:“那样也很好。这几年越来越忙,你都活得不像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贯华了。”
乔贯华打开手里的扇子,依旧是从前常用的那一把,凹雕云纹的玳瑁为骨,象牙色的锦缎为面,用淡色丝线绣着花鸟图,精致奢华得毫不张扬。
乔贯华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着道:“我母亲生前也和檐梅的母亲一样信佛,所以才给我起名为‘贯华’,说是佛祖说法,感动天神散落各色香花,所以用‘贯华’比喻佛法之精妙。母亲还常和我念叨,‘贯华之句,光如水上之莲花;说偈之音,皎若星中之月’。可惜呀,我呢,天生没半点佛缘,一句佛经也听不进去,只想做个风流浪子。”
乔贯华年少时懒散好玩,读书练武都要由父母监督,寻着空隙便跑到山下的城镇里乱逛,曾经自我吹嘘,平仲山下瀛洲城大大小小的青楼,所有姑娘的名字和生辰他都记得。只是后来,父母在千音阁灭门之祸中去世,这才收敛了性情。
千音阁十城十分舵,分舵下又经营着无数的商行、铺子、酒楼、客栈……其中藏着千音阁大大小小的暗桩,一开始这些事情都是由谢凌风和他一起负责,他还能轻松一些,后来谢凌风越来越忙,分舵的事情便事无巨细都只有他一个人,常常恨不得将自己分成三个四个。
如今,千音阁所有的事情,终于都有顾檐梅重新来操心了,他也就偷偷懒,再做一回潇洒浪子。
乔贯华收了手里的扇子,也收了方才的玩笑之态,微笑着看着夏云舒,神色平静而释然:“云舒,十多年了,我终于决定,放过我自己。”
这十几年,他们五个人陷入命运精心设计的陷阱,全都爱上了求而不得的人,将最美好的年华都耗在了等待里。
两年前,谢凌风接林偃月回到平仲山的时候,乔贯华曾劝夏云舒,让她放过自己。可到头来,他们五个人,谁都没能放过自己,一直到如今的结局。
如今,尘埃落定,所有的事情,也该到了终局的时候了。
夏云舒知道乔贯华的意思,微笑着看着乔贯华,神色亦是同样的平静与释然:“十多年了,我一直强迫自己去忘记,却只是让自己更加痛苦。所以,我也打算放过我自己――我选择,永不忘记。”
乔贯华会心一笑,并未觉得惊讶,似乎早就知道夏云舒会这么说一样。
乔贯华摇着手里的扇子,笑着道:“云舒,以后我会回来看你和宥涵的。”
夏云舒微笑着看着乔贯华,轻声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