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偃月听着谢凌风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然后慢慢抬起手指,试去了眼角残留的一滴泪。
嫁给谢凌风,她就再也不欠谢凌风什么。她不再欠谢凌风什么,就该他们所有人偿还曾经亏欠顾檐梅的一切。
这九年,林偃月一直拒绝回忆所有的一切。但这一刻,林偃月终于放弃抵抗,任由那些往事排山倒海而来。
林偃月出生在二月的某一天。之所以说是某一天,是因为她其实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
林偃月出生后不久,父母家人便死于一场仇杀,谢凌风的父母赶到时已经晚了,唯有被母亲藏在竹篮里的她幸免于难。
因为变故突然,父母未能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无人知道她的生辰,也无人知道她的名字。
谢凌风的母亲将她从竹篮中抱起来那天是二月二十三,天上一轮下弦月如勾,于是便给她起名为“偃月”,并且将那天定为了她的生日。
“偃月”,意思是横卧的一弯半弦月。在相法里,“偃月”指的是额骨如半月之形,是极贵之相。
林偃月一直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名字。但有时候,会在突然的某个瞬间,很想知道父母曾经为自己取过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又包含了什么样的期许。
真的,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
谢凌风的父母为她的父母报了仇,将她带回了千音阁,从此以后,她便成了他们的养女,她唤谢凌风的父母伯父、伯母,唤谢凌风哥哥。
乔贯华的父亲和谢凌风的父亲关系极为亲近,在阁中又身居要职,乔贯华便常常和谢凌风一起住在平仲山上,一开始时,便是他们三人在一处。
在林偃月五岁的时候,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顾檐梅和他的母亲一起来到了千音阁。
顾檐梅的父亲死于他八岁那一年的冬天,他父亲生前经营着一家小的镖局,死后镖局无人主事,便散去了,他母亲带着他投靠了自己的亲妹妹,也就是谢凌风的母亲。
说是投靠,其实只是分了一个院子给他们单过,因顾檐梅父亲的镖局经营得不错,母子俩颇有积蓄,生计上并不困难,只是经营镖局难免会有仇敌,他母亲担心自己保护不了儿子,所以才来了千音阁。
对于第一次见到顾檐梅的那一天,林偃月其实已经只剩下比较模糊的印象,因为那时她还只有五岁。能记得的,只有其中的一个场景。
那天,似乎房间里有很多人,大家正说笑着,谢凌风拉着她的手从门外跑进去,急匆匆地,撞进那团热闹里。
谢凌风一边跑一边说:“表兄来了?”
然后,林偃月就看到一个男孩子被乔贯华推了出来,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眉眼清秀干净,冰雪一般模样,像院子里新开的梅花似的,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唇边有一个浅浅的笑,让她的心都不禁为之一暖。
乔贯华从后面钻出来,道:“喏,你们的檐梅哥哥。”
谢凌风大声叫了一声:“表兄。”然后将身后的林偃月拉到身边,“这是我的妹妹,偃月。”
那是他们四个人的第一次聚集,林偃月五岁,谢凌风和乔贯华六岁,顾檐梅九岁。
那一天,谢凌风拉着她的手,对顾檐梅宣布:“这是我的妹妹。”而她怯生生地站在谢凌风的身旁,叫了一声:“檐梅哥哥。”
从那天开始,他们四个人便在一处,一同练武,一同读书,一同玩耍,一同成长。无忧无虑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让人无知无觉,一转眼,他们就都已经从孩童变成了少年。
林偃月十三岁那一年,曾有一段日子跟着红玉莞学习如何调香,学了一段时候开始用香料来做香囊。
她从前做的多是荷包鞋袜之类实用的物件,自己调香做香囊还是第一次,但她在女红上本就手巧得很,做出来的第一个已经十分精致。
她开始给第一个香囊收尾时,就想好了将它送给谢凌风。
其实,在决定将第一个香囊送给谁的时候,林偃月并没有想太多,几乎是在她想到要送人的那个瞬间,她便想起了谢凌风。
后来林偃月也曾想过这其中的原因,或许是觉得做的第一个香囊总不是最完美的,那么送给谢凌风也没有关系。她把谢凌风当作自己的亲哥哥,妹妹送给哥哥的礼物,不完美的本身就是一种亲近和撒娇。而她接下来会做很多香囊来送人,送给顾檐梅和乔贯华他们,送给谢伯父和谢伯母他们,前者是朋友,后者是长辈,这都是需要完美的。
林偃月的直觉是,送给顾檐梅的话,一定送一个很好看的,但那时她没有想一定要送一个很好看的原因是什么,只是觉得和送给乔贯华的一样,因为是送出去的礼物,所以不能拿不出手。
但当时她并没有深思过这些,给第一个香囊做穗子的那天,谢伯母问她要送给谁,她便自然而然地回答:“送给哥哥。”
那时她才十三岁,并不知道女子做香囊荷包送人代表的某些含义,只将它当做了一样很普通的生活用品,和她从前做的那些荷包鞋袜没有什么区别。
她从手里的丝线堆里抬起头,恰好迎上谢伯母脸上那个笑,高兴的,几乎有些喜出望外的,眼里都流露出光彩的一个笑。
谢伯母坐在她的身旁,从几块裁剪好的锦缎中拿起一块天青色的,仔细端详着上面的纹样,点一点头,面上的笑容依旧未减:“剪了这么多布样子啊。”
那块锦缎是打算给顾檐梅的,她已经想好了要在上面绣一枝梅花,可是在谢伯母的笑容里,她低声答道:“只挑出了手里这个能用的。”
她说完,谢伯母的眼睛比刚才更加亮了起来,并且在那之后的好几天脸上都带着那样的笑容。
她不是想要说谎,也不是想要讨好,她只是习惯了乖巧懂事。在那个瞬间,她其实并没有考虑太多,只是很自然地觉得不能说出顾檐梅,不能说出其他人,否则谢伯母脸上的那个笑容就会消失。
最后,她送给谢凌风的那个香囊,成了她做的最后一个香囊,她将那些已经裁剪好的布料,包括她挑出来的绣线,全都收进了针线篮,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
从那以后,她也很少在谢伯母他们面前提起顾檐梅和乔贯华。她那时只有十三岁,却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谢伯母那个笑容背后有着某些不同寻常的意味,虽然她还不能确切地说出来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