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外。
“行了,让妈安安静静的走吧!”老二作为家里长子,开腔发了话,“咱们都在身边儿陪着,想来她也没啥遗憾了,眼下还是办好身后事要紧!”
众人抽泣声渐褪,纷纷表示赞同。
“二哥,要不你看着安排,我们都听你的,要出多少钱你到时报个数,我们几家摊一摊就成!”说话的是老三。
老二白了他一眼:“这个心我操没问题,也没想指望你,但你人总得露面儿吧!”
“卧槽...二哥,你这话说的,我是那号人吗,别成天阴阳怪气儿的!”
老二沉着脸没答话,余光一瞥,瞅见与一大家子人格格不入的许思名,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行吧,别扯废话了,我现在去办手续,你们就不用跟着了,人多费劲!老三,对面找个馆子弄个包厢,你们先吃点儿喝点儿,别把孩子们给饿着,等着我过来,咱还有正事儿没办呢!”
说话间,他又看向老三,冲他打了个眼色,刚才还散着火|药味儿的兄弟俩,转眼间心照不宣,老三应道:“知道了二哥,放心吧,定好地儿我给你发消息,这边儿有我看着呢!”
老二又转身跟自己老婆悄声交代了几句,便风风火火赶去办手续了。
“走吧,咱先找地方歇会儿,等着二哥!”老三发了话,带头朝外走去。
小姨走到许思名身边儿,拍了拍他后背:“思名也跟着来吧,一路赶过来还没吃东西吧?留下一起等你二舅的信儿,看看后面怎么安排!”
“嗯,二舅一个人张罗...能忙得过来吗?”
“他乐意办就让他办呗,谁让他是长子,你们小辈就别瞎操心了,更何况你还是外...咳嗯,没事儿,内啥...咱就等他消息吧!”
许思名还是意会了她的未尽之言,便不再多嘴,紧接着就听跟在身后的陈阿姨说道:“内个...思名,小幺,我就不跟着过去了,还得回去收拾收拾!”
毕竟是个外人,也未必想掺和雇主的家务事儿,能在医院陪到现在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小姨便没客套挽留,许思名心里自然也明白,便说道:“行,辛苦你了陈阿姨,那我送送你吧!”
陈阿姨欣然答应着,像是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
出了医院大门,许思名问:“陈阿姨你怎么走,要不我给你叫个车?”
“不用不用,前头就有公交车站,直接能到,你送我到那儿成不?”
“好啊!”
俩人还没走出几步,就听着一个男人喝道:“许思名,你想上哪儿去?”
许思名回头:“三舅,我去送送陈阿姨,怎么,怕我跑?我还以为你嫌我在这儿碍眼呢!”
“哼,你但凡还有点儿良心,就老老实实跟我们待着,等你二舅回来,我们还有事儿问你!”
“放心吧三舅,我哪儿也不去,我还要守着姥姥走完最后一程!”
两行人渐行渐远,许思名才开口寒暄道:“陈阿姨,你今后怎么个打算啊?”
“我啊...一时还真没想好,就先回老家探个亲,歇上一阵子吧!”陈阿姨顿了顿,不禁叹了口气,“其实这么些年攒的钱也够用,要是实在闲不住了,就再寻个雇主,不过...可能再遇不着像你姥姥这么好的了,有时候是真觉着,她就是我亲人......”
许思名无声的听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只感叹人心与人性的复杂,有时候血脉相连不一定至亲至近,有时候萍水相逢、半路相交,反倒能见真情。
“哦对了,其实我是想把这个给你!”陈阿姨边说着,边从拎兜里摸出一小串钥匙,“那天你姥姥突然跟我说,宅子不能住了,让我帮她租了个地儿,这阵子我俩一直住那儿,三个月的租子都交了,这还没住几天呢就...哎,你这些天要是没地儿去,就住那儿吧,我一会儿收拾收拾就上我闺女那儿去了!”
许思名接过那串看着有些破旧的钥匙,悲伤难以抑制的再一次翻腾起来,他喃喃的问道:“陈阿姨,姥姥怎么...怎么突然就同意拆迁了?她一直都舍不得那宅子的。”
“是啊,是舍不得呢!那阵子她总念叨说迟早要拆的,耗着也没用,但转个身儿又唉声叹气的,东摸摸西看看,我们刚搬走没几天,那边儿就拆了,那天...那天老太太就一直挺不安的,趁着我做饭自己溜达过去了,然后就...就倒在工地边儿上了,都成一堆废墟了,她哪儿受得了啊......”
许思名没法儿感同身受那种矛盾的心理,明明万般不舍,又怎么能轻而易举的说服自己释怀。
“老宅子里的东西卖的卖扔的扔,实在没舍得的老太太都带到这屋儿了,你有空就拾掇拾掇,看怎么处理,有些你带回去也好,还能留个念想。”
“嗯,我知道了!”
“哦还有,拆迁的事儿,老太太跟人签了个啥协议,本想等你回来给你保管的,结果就...没来得及,应该是在你姥姥屋里,你去了好好找找,里头好像还有个什么借据和承诺书啥的,别弄掉了,看老太太那意思,还挺要紧的!”
“什...什么?!”许思名瞳孔微缩,猛的扭过头盯着陈阿姨,“你说什么?什么借据...什么承诺书?”
“啊?这个...我也不懂啊,就上门来签协议的小伙儿带来的,回头你自个儿瞅瞅,应该都在屋里呢!”
“好......”几分猜测已在许思名心底蔓延开来,黏附着隐隐的惶恐与不安。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便强行收敛了心神,掏出手机边划划点点,边说道:“内个...陈阿姨,这些年多亏你了,感谢的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给你微信上转了笔钱,请你务必收下,以后有啥我能帮上忙的,也别跟我客气,只管吱声!”
陈阿姨登时急了,连连摆手:“不不不用不用,哎呦,本来就是领工钱干活呐,平时工钱给的就不少了,而且...你姥姥已经给过我一笔钱了,哪能再拿你的!内啥,车来了,我也该走了,你快回吧,照顾好自己啊!”
许思名还想说些什么,陈阿姨却已经拔腿上了公交车,在车厢里冲他挥手,许思名心头油然笼上一团暖意,还掺杂着一丝酸楚,他不禁苦笑,感慨这一年多来,他愣是将许久不曾触碰的人间冷暖悲欢离合都尝了个遍。
公交车驶离,许思名仍呆立在站台,他心乱如麻,一时都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直到收到小姨的消息,告诉他吃饭的地点,才稍稍回过神来,但他终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疑问和猜测,便在赶往饭店的路上,给齐峰打了电话。
“思名,我知道你迟早会给我打电话!”齐峰这通电话接的到很干脆,开场白也很直接,“不过比我预想的要晚一些,你家老太太这是才跟你说吗?”
许思名咬牙冷笑:“哼,这么多年了,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齐峰没接他这话茬儿,沉默片刻后才说:“思名,难道现在这样不是最好的结果吗?这片儿拆除新建是迟早的事儿,干耗着没有任何意义,接受我们的方案,既了结了你的事儿,后续尾款给到老太太,也能供她颐养天年,两全其美,而且价格方面我算是给的相当......”
“两全其美?最好的结果?对你而言,姥姥走了,再也醒不过来了,就是最好的结果?!” 许思名情绪失了控,用声嘶力竭的质问狠狠打断了对方的话,“还有...什么叫了结我的事儿?!”
“什...什么?”齐峰堪称苦口婆心,却没料想对方这般反应,他先是一懵,随即明白过来许思名这话的意思,登时错愕不已,“你是说你姥姥她......?”
许思名紧咬轻颤的唇,用沉默回应。
“这我是真不知晓!”齐峰微微怔愣,一声长叹后,才又沉声道,“如果...如果是因为宅子,那我很抱歉,但是思名,这事儿你还是应该客观理性的看待,当初跟老太太提的时候,也是想达成各方共赢的局面,但你姥姥这事儿,我们谁都不想!”
尽管悲愤交加,许思名心里却也清楚,现在再说这些为时已晚,也毫无意义,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尽快回归他打这通电话的初衷:“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什么叫...了结我的事儿?”
“你还不知道吗?”齐峰有些困惑,但当即便也明白了,“看来,你姥姥还是为了你啊,你剩的那些债,清了,她答应了我们的方案,而且...是主动来找的我,还挺突然的,不过,由不得我不佩服,你姥姥这把年纪了,思路却还清晰的很,签协议前,她要求我出一份承诺书,还一定要拿回借据,为了你也算是步步谨慎、费尽心思了,哎,只是她走的也确实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纵然已预料到几分,但真正被证实的时候,许思名依然如遭五雷轰顶。
根本没有什么想开了、释怀了,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向现实妥协了,为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这辈子的念想和寄托被夷为平地。
这一刻,他仿佛才明白过来,那天姥姥听他解释完房子和林芊的事后,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或许就是那时起,姥姥已经决定替他揽下一切了吧!
许思名不知怎么结束的这一通电话,他失魂落魄的向前走着,似乎失了方向、忘了目的地,直到进来的一条消息将他震醒,还是齐峰:
――思名,剩的尾款你考虑一下怎么安排,既然老太太走了,这事儿我们也尽快了结吧!
许思名身心俱疲的抹了一把脸,没有泪,只剩麻木,他略作考量后回道:
――我家的情况没那么简单,你最好派个得力的人过来,当面解释清楚,地址一会儿发给你。
片刻后,收到回复:
――好!
***
饭店包厢里,满桌饭菜已被扫荡的七七八八,见着许思名进来,众人依旧不冷不热,老三斜眼瞥他:“呦,送个保姆送这么久,二哥事儿都办完坐这儿好一阵子了,让全家人等你啊?”
小姨忙招呼他坐,面色尴尬的解释道:“不好意思啊思名,主要是孩子们都饿坏了,要不,我再给你点俩菜?”
“不用了小姨!”许思名依旧站在原地,淡淡的说,“既然二舅已经回来了,不如直接说正事儿吧,姥姥的身后事打算怎么办?”
包厢里立马静了下来,老二却连眼皮儿都没撩一下,伸筷子夹起一疙瘩肉扔进嘴里,肆意的嚼着,半晌后,他才漫不经心的放下筷子,抬眼看向许思名,俨然已端上了几分一家之主的威严。
“自家人简单办了就行了!”他不温不火的开了口,“我已经联系好了殡仪馆和墓地,到时候按他们的流程走,你一个小辈,还是个外姓人,这事儿就不用费心了,倒是...有另一件要紧事儿,我们得好好问问你!”
“二舅不妨直说!”
“好,趁大家伙儿都在,咱把这档子事儿理理清楚,老太太生前答应了老宅拆迁的事儿,跟我们谁都没商量过,要不是她一声不吭的把我们搁在老宅的东西都给扔了回来,我们还不知道要被瞒多久,不过拆就拆了,搞城市规划嘛,这都是迟早的事儿,但现在看下来,这账目可就完全不对了!”
老二眉梢微挑,意味深长的直盯着许思名。
“老太太昨儿给了我们一个折子,估计也是觉摸出自己快...快不行了,让咱几个当家产分了,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安安分分的,没那么多心思,也不是闹腾的人,平分就完事了,但一看这数儿,就由不得我们不多想了,怎么可能就这点儿?那可是拆迁,开玩笑,随便打听一下估个价,也得好几百万呐!”
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与不甘,情绪不由得激动起来,他喝了口茶缓了缓,才又接着说:“亲娘病成那样儿,作儿女的不可能这个节骨眼上还问这些,今儿更是没那机会问,现在只能问你了,老太太临到最后...也就光顾着跟你说话了!”
这话说的算是客气隐晦了,可一旁的老三有些急了,忙嚷嚷道:“我妈是不是把那些钱都给你一人了?你最好老老实实都拿出来,我们看在大姐的份儿上,还能分你点儿,但你要独吞,没那么便宜的事儿,真要打起官司,理亏的也是你!”
许思名其实早也预料到他们要问的是这事儿,他们也只关心这事儿。
他面无表情的从身上摸出那个存折,漠然道:“姥姥是给了我这个,我也没什么脸拿,你们要收回去,我没意见!”说罢,他将折子搁在了饭桌上。
老三眉眼间登时挤出几分喜色,他迫不及待的抄起存折,眼珠子一转悠,识趣的递给了老二:“二哥,还是你看着处理吧!”
老二应了声,却在看清折子里头的数儿后,陡然变了脸色,他将折子狠狠摔在桌上,“噌”的站起身,破口大骂:“才十万,你糊弄谁呢!我他妈就不信了,这宅子还能任由人家给拆了,连个水漂都没有?!”
这话一出,除了许思名和不懂事的孩子们,在场的其他人都傻了眼儿,老三更是怒不可遏:“我早说过这就是个白眼儿狼,想当初他家那破事儿,我们东拼西凑的搭了多少钱进去,没说感恩戴德,反倒又来扒人一层皮,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人!”
“咱妈一定是疯了吧,那么多钱全给这种玩意儿,合着我们不是她亲儿子亲闺女?就连亲孙子都入不了她眼了?还比不上一个吃里扒外的外孙?不行,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完,大不了上法院,谁怕谁!”
这话激的许思名火气儿直窜,只见他眉头一吊,冷冷道:“三舅,有什么不满你单冲我来,姥姥才刚走,你这么说合适吗?还有,我爸妈在的时候,没少出钱出力的帮过你们,但他们出事那会儿,冷言冷语想袖手旁观的也是你们,要不是姥姥逼着,怕是真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吧,不过不管怎么样,真金白银的帮过我们家一把,我都记在心里,也想感恩戴德,可非要把关系搞僵,眼里容不下我的,是你们!”
“你...你......”老三气急败坏的指着许思名,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众人更是听得目瞪口呆。
但转眼,许思名却又重重吁了口气儿,很快缓和了态度,他万般无奈的说:“关于宅子的事儿,我很抱歉,但我发誓我事先并不知情,姥姥做的这个决定...也没有跟我商量。”
“你这话什么意思?”老二死死的瞪着他。
“姥姥她......”许思名琢磨着措辞,话堪堪出口,包厢的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