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心里头嘀嘀咕咕,她对面的郭修,显然,也没觉得这小娘子不讲道理。
郭修只是有限地调侃一下她的商业谈判能力,沉吟须臾,换作正色道:“娘子所言,本官了然。这样吧,娘子也莫急着随我去公廨立契,待我回去先与知县通报一番。”
又补了一句:“你们那塘子里,还有大个儿的虾不,明日来公廨时,带给知县尝尝。”
……
姚欢坐在骡车上,心情不错。
今日亲眼见过、谈过,这郭县丞,应是个想干点儿实事、用正经政绩给自己铺路的典型文官。
回头送他点儿自己烘的咖啡豆。这田间地头一屁股事儿的,需要咖啡提提神。
王犁刀也挺高兴。他比姚欢更熟悉本县的人与事,心中对公田租佃的第一年免赋之事更有把握。
正是申初时分,春阳明媚。驶过青青麦田后,又看到大片略有起伏的草坡,无名野花铺满向阳的一面,斑斓怒放,绚丽夺目。
“娘子,俺且在此处停一歇,去采些花儿来,胭脂爱花哩。”
姚欢露出“你随意你随意”的笑容。反正此番下乡,除了谈项目,就是吃你们夫妇撒的狗粮呗。
她将骡车简陋的毡帘卷了,也迎着春风,呼吸着泥土花香,尽情享受这个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的味道。
然而,突然之间,她看到草坡上翻下来一个人,几乎连滚带爬地向他们的骡车冲过来。
第207章 流民(上)
“犁刀哥,救命!禁军来捉人顶包。”
那人奔到跟前,一头扑在王犁刀面前。
原来竟是识得王犁刀的。
姚欢探身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郎,灰衫褴褛、面黄肌瘦,脚上一双又破又脏的麻鞋,护不了几分皮肤。
这一通猛跑下来,也不知挂到了什么锋锐的荆棘,小郎的脚踝上新鲜的血痕触目惊心。
王犁刀一听“禁军”和“顶包”似乎就明白原委,二话不说,推着这小郎上了骡车。
“姚娘子,这孩子不可教禁军捉去,你且行个大善,让他躲躲。你只在车中坐着便罢,有我在车外对付。”
王犁刀的骡车,是县里制备的,平素要帮知县往开封府里送土产和猎物,又要给禁军运马草,很是宽大。
姚欢坐着的蒲团后,正叠着好几个装过苜蓿马料的篾筐子。
那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姚欢,乞怜的目光闪烁间,教人想起那些残忍无道菜馆里等着被开天灵盖、活吃脑子的小猴子。
姚欢自是相信王犁刀要救人总有原由,哪里还会啰嗦,忙掀开最大的筐子,对那小郎道:“赶紧钻进去。”
少年瘦弱也有瘦弱的好处,缩身被篾筐一盖,严严实实。
王犁刀折身要放下毡帘,姚欢低声制止:“天已暖热,谁家赶车放了帘子,没得教人起疑。帘子卷着无妨,我们快走。”
王犁刀想想有理,不再磨蹭,跳上车前横木,“吁”一声,便向前驶去。
然而行不到百步,草坡上便驰下来数骑人马,呼呼喝喝间,就下到前方路上,拦住了王犁刀的骡车。
“那汉子,你可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灰衣皂裤,流民模样。唔,就是个作奸犯科的流民,我们奉都头之令捉拿。”
当先一个军士拿马鞭指着王犁刀,喝问道。
王犁刀跳下车架,走到那军士的马首前,躬腰作揖:“军爷可是骁毅第三晁指挥使麾下?小民姓王,平日里给郭县丞当差,今日刚从修渠之处办事回来。军爷说有流民?小的一路来,未曾瞧见。”
“骁毅”是军号。北宋禁军,百人为都(设都头)五都为一指挥(设指挥使)五指挥为一军(设军都虞侯、都指挥使)
发问的军士,听王犁刀区区两句话,就提到了刘都头的上司晁指挥使,又亮明自己也是给公家办事之人,气焰不免蓦地矮了三分。
“哦,你倒是对吾军颇熟。”
王犁刀殷勤道:“开春后,有幸带着乡里人,给军爷们的马送过几回草料。”
原来是干过役夫的活儿、让军中兄弟们能享清福的。
那发问的军士面色更为和顺了些,正要挥挥手让王犁刀走,他后面却又上来一名禁军。
“你车上,拉的什么?”
那人一边问,一边掣马越过王犁刀,来到骡车边,突然抬起马鞭,将毡帘哗地拨得更开。
姚欢此番下乡,自忖不比在汴京城中,故而一路都戴着竹顶丝帛的帷帽,那丝帛还是靛蓝色,外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姚欢听到第二个开口说话的禁军的嗓音,已然结结实实地一惊。
此刻透过帽帘的缝隙迅速地辨别一眼,终于确信没有认错。
张阿四!
姨母家饭铺的帮工!
他没死在去年开封城的大水中?……
“车上是你家女眷?”
张阿四收了马鞭,扭过头,居高临下地盯着王犁刀问。
王犁刀仍是作了恭敬之色道:“是城中官身人家的管事娘子,来县里看田产,方才在水渠那边与县丞请教了一番。”
这王犁刀,一心要往姚欢头上也加些身份的威仪,好提点提点眼前这禁军,莫不知好歹再纠缠,仔细得罪了人。
不想张阿四皮笑肉不笑地撇撇嘴,道:“有意思,既然能劳动你这县丞的手下亲自迎送,想必是有头有脸的大官人家。但这样的人家,竟派个妇人出来买田产?看身量,还这般年轻……”
王犁刀心头一股怒火倏地拱上。张阿四最后一句品评女子身形的话,分明透着阴森又猥琐之意。
姚欢倒不觉得奇怪。
她此前就从各样细节里,发觉这张阿四不是什么淳朴厚道的脾性。
王犁刀喉头滚了滚,硬是撑着谄媚神色,与这浮浪地痞般的禁军商量道:“军爷,小民继续赶车送人了?
张阿四却浑没听见般,目光又投回车上,对车中女子道:“你,下车,让爷上去看看。唔,不下来也行,小爷我办差的时候,和你挤挤,无妨”
他这越发流里流气的话还没落地听个响儿,车里头姚欢还在犹豫要不要摘下帷帽时,王犁刀忽地看到骡车后头不远处又是一阵烟尘。
三四匹马奔驰而来。
须臾到得跟前,当中穿着青袍的,正是县丞郭修。
郭县丞掣缰收势,一梭子目光投到张阿四的面上。
这军卒没有黥面,应不是厢军。
就是禁军,也不能在此地撒野!
这帮朝廷养的垃圾!
郭修虽只四十不到,又是个文官,但十余年来四处做地方官,不是没镇压过民变盗寇,在田间地头开挖水渠时看不出,此刻身上一股混过江湖的不怒自威之气,升腾起来。
“本官开封县县丞,郭修。何事?”
郭修开口,听不出半分客气。
张阿四去年在重阳夜遇到大水,被冲到城冬郊外,不但自己捡了条命,还阴差阳错地捞起开封东厢禁军一个指挥使的家眷。那指挥使感激他,张阿四便装作是河北路过来逃荒的流民,央求都头引荐入军。流民身份从军,一般只能从干杂活的厢军干起,但指挥出面转圜,情形自又不同。张阿四入了城西的禁军后,颇能钻营,显露了又狠又精的办事手法,都头便常派他出来做脏活儿。
但张阿四也晓得,穿官袍的人,颜色再绿也是祖宗,赤县畿县的知县、县丞,与朝中的官儿,更算得无甚分别。
何况,自己今日带人出来办的事,哪里能放到台面上来说?
吓唬吓唬草民尚可,对着开封县这摸不清路数的官员,还是乖乖认怂吧。
他于是忙引着坐骑离骡车远了好几步,向郭修拱手道:“吾等乃骁毅军麾下,这几日出金明池缉拿盗匪,循例问几句你县里头的人。”
郭修冷冷道:“禁军办差是紧要事,往后可先来我县公廨知会一声,知县也好着人协同核查。”
张阿四道声“多谢县丞指教”做个手势,带着军士们扬鞭纵马,渐渐跑远。
郭修自己有官身,固然不怕禁军这些底层军士,但因想着姚欢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开春后乡里又确实从河北来了许多流民,遂对王犁刀道:“你莫托大,以为申时、天光还亮着,就能在野地里耽搁,随我的马走吧,你们早些回家。”
王犁刀求之不得,老老实实跟着郭县丞的马队,到了系官田产所在的村头,才与之道谢分别。
进了院子,王犁刀终于松口气。
那瘦弱的小郎也明白自己确实已脱险,掀开篾框,在骡车上就给王犁刀和姚欢磕起头来。
第208章 流民(下)
这是一个与昨日、前日、大前日,都差不多的晌午
春日融融,燕儿翩飞,草木窜芽,鲜花盛开,天地间弥漫着和煦的清香。
可是,姚欢觉得,眼前的情形,又与开封城里的春日景象,有天壤之别。
她来到这个时代的都城后,过的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每日里看到的,上至早朝去的官员,下至贩夫走卒货郎力夫,无论贵贱,多少都装点了帝国都城的门面。尤其天气转暖后,从大清早开始,街上往来的人们,就连廊下、桥边的乞丐,脸上似乎都挂着一种拥抱好时节的舒展神色。
然而今日,跟着王犁刀将从禁军手里救下的少年送到这处乡野时,姚欢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灰暗悲惨的世界。
梁垣之间,是一片用竹子、木棍、石块支起或垒起的茅屋。
由于取材的窘迫,每一个棚子都低小到仅够钻进去人而已。
没有门的门口,零星可见瓦釜、陶盆、荆篮。
若将数十里外那富丽繁华的开封城,称为“现代的拂晓时刻”毫无过誉之辞。
然而此地的景象,连“中世纪的黄昏”都称不上。
简直就像人类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
沟渠边,衣衫褴褛的男子在生火、运水,几口残破的大锅渐渐冒出白气来。
忽地围过去一些女子和孩童,往锅里倒着东西。
那东西轻飘飘的,但映着阳光,可以辨出鲜嫩的绿色。
“有榆钱咯。”
姚欢身边的少年,欣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