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都库什山脉,蜿蜒着延伸向远方。
滚滚沩水,奔流向西,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河岸之畔,一座在这一地区堪称奇迹的雄城拔地而起。
它就是在如今的整个南亚与中亚,都赫赫有名,号称‘万城之母’的薄知(希腊语bactria),汉称之为蓝市城。
亚历山大的巴克特里亚首都。
汉称为大夏的异国之都。
如今,距离汉使张骞,跋涉数万里,抵达蓝市城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之后,当年曾在这座城市之中,与大夏君臣谈笑风生的汉使,斯人已逝,魂归汉中故里。
而这座他曾到访的城市,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甚至称得上改天换日的变化。
大夏……
这个希腊殖民者后裔所建立的王朝,曾一度君临整个中亚、南亚的国度,已经灭亡了。
它灭亡在当初张骞出使的目标——大月氏人之手。
当初,蓝市城之中的贵族、公民,不是已经月氏化,便是化作了地下的枯骨。
马其顿人的军团,随着他们的王国,一同毁灭了。
而他们建立的希腊化的神殿、议会、市政厅亦统统被推到。
取而代之的是——大月氏人崇信和信奉的佛教寺庙。
一座又一座舍利塔,在三十年间接连拔地而起。
一座座佛教寺庙,接踵而立。
释迦摩尼入灭涅槃将近四百年后,他所创立的佛教,被一个来自东方的民族,从身毒带到了这沩水交汇之处,成为了这个中亚新兴势力的国教。
并将随着月氏人的马蹄,向周边辐射。
此刻,在原本的大夏王宫中,五位月氏翕候,汇聚一堂,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一位坐在蒲团上的青年僧侣。
三十五年前,汉使张骞抵达月氏王庭时。
彼时,月氏人还是一个团结统一的部族。
但三十五年后,月氏王,已经变成一个徒有头衔的傀儡。
原本统一的月氏部族,也已经在三十五年间渐渐分裂为五个拥兵自重的翕候。
这五位翕候,夺取了原本属于月氏王的权柄。
然后,他们联起手来,将月氏王软禁在这王宫之中。
当代月氏王,更是在他们的逼迫下,只好遁入佛门,出家为僧,以示放弃世俗权力。
五翕候自是乐的给面子,每有大事,便将这位已经出家为僧的月氏王请出来,当一个见证。
就像现在一般。
贵霜、双糜、休密、肸顿、都密五部翕候,围绕着一袭白衣僧袍的月氏王。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
“皋珍!”坐在左侧的肸顿翕候,忽然问道:“你这么急叫我回来,有什么事情吗?”
“尊敬的肸顿翕候……”被叫到名字的翕候就是负责留守这蓝市城的双糜翕候皋珍,他微微低头,道:“实在是事出紧急,我一人无法做主,以我之力也无法解决,所以才不得不派人紧急请回诸位翕候……”
如今的月氏生态是比较奇特的。
五翕候虽然各自为政,但是彼此之间经常会进行合作。
而且各部关系都很好,五翕候之间彼此联姻也很频繁。
摩擦虽然也有,但不大。
比较,如今,月氏人面前有着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在等着他们去征服。
于是,各部纷纷开始扩张、征服之旅。
而内部的那点矛盾,自是没有什么分量。
相反,各部之间需要通过联姻、交易来各取所需。
故而在现在,正是月氏五翕候的蜜月期。
他们共同行动,共同进取,分工分作。
以沩水流域为核心,向周围扩张。
但,有一个地方,是月氏人始终不敢靠近的!
那就是东方!
他们祖先的故乡,他们曾经骄傲的王庭所在。
于是,康居得以免遭月氏侵略,但条件是康居人必须帮他们警戒来自东方的敌人,同时准许佛教僧侣进入康居传教。
在月氏人的马蹄下,康居人答应了这两个条件。
名为皋珍的双糜翕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四位同僚,严肃的道:“我得到消息,东方出事了!”
其他四位翕候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碧蓝的瞳孔之中,闪现着名为警惕的神色。
东方……
匈奴……
乌孙……
他们的梦魇所在,恐惧所在!
或许,今天大多数的月氏人已经忘记了他们祖先当年从故土亡命奔逃时的情况。
但,翕候不会忘记!
月氏贵族也不会忘记!
只不过,月氏人对付这个他们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和梦魇的办法有些另类。
他们放弃了抗争、抵抗,选择了逃避。
自西迁迄今,已过六七十年。
六七十年中,月氏人的力量与实力,日渐增长。
但始终没有人敢向东复仇,就连他们的扩张方向,也尽量避开了东方。
以至于当初,汉使来此时,彼时的月氏人,选择的只是热情款待与盛情招待。
至于与汉联合,夹击匈奴这种事情?
月氏人连想都不敢想。
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回去就是送人头。
他们已经被匈奴人将他们的尊严、人格。脊梁全部打碎了!
打得粉碎,再也无法聚合在一起。
每一个月氏贵族,都患着严重的匈奴恐惧症。
匈奴,在月氏人心里,就和天敌一样。
而东方,在他们的脑海中,大抵就和修罗炼狱一般,是遍布天魔与阿修罗的恐怖所在。
“东方怎么了……”沉寂许久之后,在五翕候中素以勇猛闻名的贵霜翕候柯罗宁沉声问道。
“康居人传讯……”皋珍严肃的道:“汉与宛人决裂,宣布放弃对宛人的保护,于是,匈奴、乌孙联手,正欲西进……”
“康居王遣使来问,该如何应对?”
一时间,整个宫殿,安静的甚至可以听到翕候们吞咽口水的声音。
而那位被拉来当见证人的月氏王更是差点连基本的坐姿都不能保持下来。
所有人都陷入了惊慌之中。
“果真?”柯罗宁深吸一口气,问道。
“已经被确认是事实了!”皋珍道:“可能再过几天,宛王来求援的使者就要到达了!”
他看着其他四位翕候,询问道:“这个事情,怎么办?”
“我们救还是不救?”
在事实上来说,月氏对大宛,也有着羁绊和控制。
只是这些事情,被大宛和月氏隐藏的很好。
除了两国高层外,外人对此知之甚少。对月氏人来说,他们对东方的宿敌有多恐惧,那么,他们在大宛的布局就有多仔细。
大宛,就是一个预警台,一个前哨站。
它紧密监视着东方仇敌的活动,在过去数十年向月氏人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情报。
丝路畅通后,更为月氏人提供了大量财富。
数十年来,月氏人从大宛得到的一直都是好消息。
今天,汉匈又打起来了,明天,匈奴单于挂点了,后天,匈奴乌孙决裂了,再后天,匈奴人把他们的龙城老巢都丢掉了。
但,随着消息不断传来。
月氏人的心思,渐渐从开始的欢喜,演变成了噩梦。
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再这么打下去,匈奴人万一扛不住了,极有可能会和他们的祖先一样,夺路西迁。
然后,恐怖残忍凶狠的匈奴人,就会像传说中的佛敌一样,将他们的城市、部落、宫殿、寺庙,统统摧毁、掳夺。
于是,月氏人不得不持续加强对东方的警戒。
甚至为此煞费苦心的扶持着康居人在葱岭脚下的存在,以期望匈奴人西迁时,康居人能成为第二道防线。
但,月氏人怎么都想不到。
这一天,居然来的这么快!
而且一来就是两个老仇人一起来。
“必须救!”贵霜翕候柯罗宁瓮声瓮气的道:“必须不惜代价救援大宛!”
“不然……”他看着其他人,道:“大宛若亡,则整个葱岭都将门户大开,匈奴人随时可能越过葱岭,出现在我们的家门口,然后他们就会发现……”
柯罗宁郑重的说道:“在这葱岭以西,居然有如此多孱弱但富饶的部族、国家,有着如此广大肥沃的土地与牧场……”
“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一定会过来的!”
“到那个时候,再想拦住他们,恐怕就没有可能了!”
其他四位翕候互相看了看,他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问题是……
派多少人去救,救得了吗?
大家互相看了看,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们虽然远离东方的战场,但,从东方来的消息,从来没有断绝过。
汉匈战场上的硝烟,哪怕在这沩水之畔,也能闻到。
所以,他们清楚,假若不能集合五部之力,恐怕没有确切的把握,能够在匈奴、乌孙这两个宿敌手下,保住大宛。
而那是不可能去做的事情。
他们很清楚,一旦月氏大纛出现在匈奴人和乌孙人面前。
等于将一块红布放在一头公牛眼前!
必定会激怒他们,从而将月氏埋葬。
所以,只是想了片刻,就有三位翕候摇头道:“不可,若是如此,恐怕就要引发佛难了,我等弘扬佛法数十年的成果,恐怕要毁于一旦!”
“那怎么办?”一向脾气暴躁的柯罗宁怒声道:“大宛若亡,匈奴人和乌孙人迟早会来找我们的!”
“只有一个办法……”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白袍僧侣忽然出声道:“拖!”
他低声吟诵了一声佛号,道:“一切缘法,皆是因果所致,今日之果,源自汉人之因……”
“若汉人恢复对大宛的庇护,则大宛之果,迎刃而解!”
“马上派使团,前往汉朝,请求汉朝皇帝干涉吧!”
“我记得,当年曾有汉使来访,留下过一道他们皇帝的国书,去找出来,带上它,出发去汉朝吧!”
“大师……”柯罗宁恭身膜拜道:“您的办法,故而可以,但……大宛人能撑得到我们的使团抵达汉朝吗?”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那僧侣双手合十,无比神圣的道:“众生皆苦,无常是苦,故佛告比丘曰: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
五位翕候听着,顿时明悟起来。
毕竟,他们可也都是佛法精湛的首领。
自是明白这位月氏王的意思是——大宛人吃点苦无所谓。
只要能保住其不被灭亡,不被占领。
那么,他们就算死光了,也没有关系。
现在的重点,是给与他们足够的支持,以便他们能借助他们本身的坚城要塞,撑过匈奴人和乌孙人狂猛进攻。
只要等到冬天,那么匈奴与乌孙的攻势就会放缓。
这就足够了!
在明年开春之前,月氏使团应该会抵达汉朝首都,将那位三十五年前出使月氏的使者的国书送还那位汉朝君王,然后请求他大发慈悲,干涉匈奴与乌孙人的行动。
只要能说动那位同意,大宛危局自是迎刃而解。
反之……
那就是大宛人的缘法到了,合该灰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