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青影,脚下生风一般,走到了檐廊下。
“阿爹,酒。”连凤丫伸手去,连大山“诶”的应声,翻身进了后院的酒窖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坛子好酒,“闺女,拿着。”
小小的院子,木门敞开,万氏喜笑颜开。
连凤丫手托着一坛子酒水,快步走向了院门去。
老头儿还是那个老头儿,笑嘻嘻得没个正形,见连凤丫来,道:“丫头,老头儿我,幸不辱命。”
连凤丫眼一亮,手往封酒的土封上重重一拍,拔了盖,手把酒坛往前一送:“解解馋。”
一股酒香扑鼻来,飘出去老远老远。老头儿的酒馋虫都被勾了上来,手一勾,那坛子的酒,就易了主:
“还是丫头你了解我。”
话落,已经咕噜咕噜对着酒瓶口大喝特喝。
没人拦着他,都知道这老头儿的酒量非凡,不怕他醉倒。
“老江头儿,这可是‘英雄酿’,知道你千杯不醉,但也不能这么喝,小心酒气过重。”
张二鱼在一旁说道。
他话说完时,江老头儿也刚刚好放下了酒坛子,“不喝便是。”说着,就把那酒坛子往张二鱼手上一送:“给你,拿去吧。”
“这才对嘛……”刚说着,张二鱼脸色就变了变,又把手中酒坛子摇晃了好几下,跳将了起来:“什么不喝便是?空的!空的!”
还以为这老头儿当真“改邪归正”,听进去他的话,才不是,人家根本是把酒瓶喝得底儿朝天了。
“就说嘛,老江头儿会舍得把手中的好酒送人来?”张二鱼一边儿摇晃着空荡荡的酒瓶子,一边儿自言自语的嘀咕着。
旁人见了都是笑。
一时之间,气氛欢快起来。
只是
“去简竹楼去。”
连凤丫说道,人已经迈出了院门。
“好。”江老头儿的鼻子喝红了,人却不含糊,没多问,点头就道好。
“这时候?”万氏拦住了,眼睛往那一队盐车里瞟:“那这些盐,咋整?”
咋整?
连凤丫淡淡笑:“带去简竹楼。”
“啥?”万氏惊得跳了起来:“这可是盐!盐啊!贵着咧!咋能随便放给人?”
“对,是盐,贵着呐。
所以才要拉到简竹楼啊。”
连凤丫笑着瞥一眼那盐车:“放家里你不怕遭贼啊?”
万氏顿时恍然大悟,一拍后脑勺:“也是,这淮安城里,可没什么人敢招惹安九爷。”
她闺女儿思虑得真周到,这是让安九爷当免费的镖师?
她又突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人安九爷能愿意白白给你帮这忙?”
万氏指了指那盐车:“那可是盐,可不是其他,这城中许多双眼睛看着咧,他安九爷不怕招惹这大麻烦?”
闻言,连凤丫却笑了,她这个娘,并不是什么都不知晓啊。
“放心吧,不让他白忙活。”连凤丫说着,就看了看天:“天儿挺好,咱走吧。”
谢九刀和江老头儿不需吩咐,一前一后,虽没有明说,那架势,却有着押车的样子。
三人朝着简竹楼去
从街市路过时,谢九刀虎目微微一凝。
倒是车后的江老头儿,一路晃晃悠悠,踩着三分醉意七分悠哉的步子,嘴里头还哼着不知从哪个青楼楚馆里听来的黄腔小曲儿。
只是每当唱到“她人比作黄花瘦,白凝玉肌红唇小嘴儿俏模样,却比血色艳”的时候,一口大黄牙却显得一分森然。
“你怕个甚,大白天里谁还能当街劫车,还怕把你卖去秦淮河畔小艳楼,对着一干公子才子卖笑颜?”
谢九刀听着身后突然换了词儿的小曲儿唱腔,粗犷的脸上,蓦地一黑……这老驼子!是在嘲笑他谢九刀像个娘们儿。
顿时虎目里杀气腾腾,手掌从怀中,摸出一把铜板来,也不知有多少,便往空中撒。
顿时,钱雨飘,众人哄抢:“天上下钱雨咯。”
混乱中,谢九刀大掌中又多了几枚铜板,指尖发力,却是杀人的利器。
在嘈杂声中,几声“噗嗤”入肉声,显得微不足道,不是练武之人,根本听不见这轻微响动。
车后押车的老驼子,“嘿嘿”一笑,“好玩儿,有趣,老头儿我也掺和一脚。”
话落时,那苍老的手掌,豁然成爪,也不知他怎么动作,往盐车上一勾,掌中已经多了一把盐,他手臂随意的一挥,掌心中的盐,好像都长了眼睛……这哪儿是盐,这也是杀人的利器!
连凤丫只是抬眸,轻轻掠过身后,便不再作声。
就是对于谢九刀和江老头儿所作所为,她只当没看见。
“这不是连娘子吗?”简竹楼的伙计迎了上来:“你这是?”伙计看着那车。
“九爷在吗?我有重要的事情,与他相商。”
“在。在在。”伙计说着,就喊人去,须臾间,安九爷一身对襟衫子出了来,没说话,却是眼瞥到她身后的车。
“随老夫来。”
安九爷只看一眼,老眼微闪了下,就转过身去,只对身后女子淡淡一句话。
领着人,开了后院门。
“进吧。”
盐车才和人一起,进了院子里。
“这是盐吧。”
连凤丫轻轻笑起来:“什么都瞒不过您老的眼。”
“你要把盐放在我这儿?”
安九爷虽说是问她,他模样,却是显然十分肯定了。
却见那女子摇了摇头,他微诧异,“老夫猜错了?”
“也不是。”连凤丫笑着说出她的来意:
“前些日子里,我遣了张二鱼,留意了这城中的铺子,是否有人转让。
怪事儿出了。您老猜猜,怎么着?”
安九爷眉眼都没动一下:“没一家肯卖铺子的?”
一语中的!
女子和老者,相视一笑,这一笑中,二人皆明了缘由。
“那你打算怎么办?”安九爷问道。
他猜这女子,又要求到他头上:“当然,老夫手上倒是有几间铺子可以腾挪出来。
但……”
话落,他抬眸,对着面前女子“呵呵”一笑,直言道:“可连娘子难道打算,一直依托于安某人?”
这话不可谓不重,真是直打脸……你要一直依托于我?
那岂不是直接在说,你是要做菟丝草?自己成不了事儿?
安九爷原本是不必说出这话来,凭借着他所知道的内情,他没必要去得罪连凤丫。
可也正是因为知道那些不能说的内情,他才要去典型那女子……不能总是依托于他。
不是他不愿意一直做她的依托,而是因为,将来她的路上,也许有他安九根本没有能耐帮她的地方。
而她,必须自己成长起来。
一旁,谢九刀脸色变了变……一双刀子眼,狠狠射向笑呵呵的安九爷。
如此打脸,如此不给情面,便是他这个男子,都情何以堪,何况是一个女子家!
江老头儿却是背着手,在一旁不言不语,只是笑着看一切,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个局外人,看戏罢了。
连凤丫静静望着安九爷,望着他轻笑的脸,她仔细看了又看,十分确定,虽然这安九爷话说得难听,但她的确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轻视和嘲弄。
她心思向来灵动,自然明白,如果一个人,对自己说了狠话,但却并没有任何恶意,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人,担忧自己的处境。
“九爷还记得惠民酒坊吗?”她望着安九爷,缓缓开口说道,
她捡起一只树枝,在泥地上,用树枝画画停停,不急不缓:“惠民酒坊,遍布苏淮。”
安九爷在一旁看着,泥地上随之她一笔一笔所画,看似胡乱,却渐渐呈现出江淮地之形。
寥寥数笔下,地形初现,又在她一字一句的解说下,简易的初稿,渐渐呈现出精致的模样。
“苏淮地上,我们的惠民酒坊多有涉及。
安九爷,酒可如此,盐为什么不可以呢?”
酒可如此,盐为什么不可以呢!……安九爷开悟一般,如被人一句话点醒,他倒吸一口凉气,惊之又惊地望向蹲在地上的女子:
“你是想――”
地上那素衣的女子,抬起了头,迎着阳光,缺血的唇,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