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份卷宗,老皇帝谈及两宗,这最后一宗,却迟迟不语。
良久,手指点了点三份卷宗中,那额外又单独放置的一宗卷宗,“这份卷宗,一谈南水北调,二谈海事总局,此二项与前两宗卷宗,相差不多。
三谈官船出海下洋,出使海中之各地邦国,显吾大庆朝威,使得万邦来朝,虔心臣服,必以此带动海中邦国与吾大庆商贸往来,将吾大庆青铜瓷器茶叶丝绸以海运商贸销售于海中各邦国,威吾大庆皇朝,富吾大庆子民。”
老皇帝说着,老眼中已经露出欣赏之意,却顿了顿,手在最后一项上停住:
“但……关键在这最后一条。”
老太傅沉默,只是心中却已经翻然起浪,叠叠层层,久不熄落。
老皇帝的手指,在卷宗上敲击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唇中道出四个字:
“摊丁入亩。”
便是这四个字,在这御书房中,再次翻起滚滚浪涛,这一次,不只是老太傅心惊胆战,就连一旁始终沉默的像是不存在的李公公也骇然地倒吸一口凉气。
自古,谈及田亩,那必定都是禁忌中的禁忌,
君不见古之圣贤也不敢轻易碰触田亩赋税。
一旦与之有关的事项,多是小心谨慎对待。
摊丁入亩,不是如今的赋税制度,而今延用的还是前朝的丁银编制。但丁银编制的漏端实在是太大。
“小儿胆大。”谈及赋税,老皇帝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
他身前,闻枯荣一弯腰,“初生之犊不畏虎。陛下莫与那小儿计较。”
“不,朕要与他计较,不但要与他计较,还要召他来御书房!”老皇帝道:“小儿虽胆大,却道人之不敢道。
此卷宗中,条条一语中的,陈述利害,斑斑在目!
实与太傅说,朕也早就看出吾大庆现行的赋税制,乃是吾大庆最大的毒瘤!”
闻枯荣闻言,叹息地摇了摇头:
“既谈及赋税,老臣便直说。”
“太傅直说无妨。”
“丁银制的实施,自前朝起便如此。
朝廷收丁税(按人头收税),政府赋税征解中,丁银与里甲、均徭等四差银一起,都由地方官员征用,而后再以各州县上报朝堂。
其上,便多有不清楚者。瞒混过关者不在一二,上欺瞒朝堂,下欺压百姓。
查旧例,人丁三年一审,分为九则,上上则征银九钱,递减至下下则征银一钱,以家之贫裁定上下户,以上下户不同,定丁税银之多寡,新生者添入,死亡者开除,此成法也。
若是官府严格按照此项来实施,尚且不露弊端。
然,
地方官府未必能留心稽查。
每到编审时,有当地官府司务博户口加增之名,故,应删者不删,不应增者而增,甚至,人已亡却不肯开除户籍,新生儿初生却被官府责其登籍,沟中之瘠犹是册上之丁,黄口小儿却已是被追呼上檄丁税,民有苦难言。(引用:康熙帝)
虽老臣本不该多言,今日斗胆一说,此种户丁编审中的虚报和浮夸之风在很多地区都存在。
官员绅衿利用优免特权隐漏人丁,奸猾之徒又托为客籍以为规避,而丁银项目仍最终却落在贫苦农民的身上。
豪强尽行花诡,得逃上则; 下户穷民反蒙升户,结果就是――其间家无寸土,糊口不足。
赋税之重,却要这些穷户来缴。
而今正是百年盛世,陛下政务清明,尚且蝇营狗苟不敢明目张胆,欺诈百姓,瞒哄朝堂。
然,大庆国土千万,人丁六千万众,总有陛下疏忽松懈时,被恶人钻了空子,上下够连,以至赋税丁徭不清的情况。
如今的丁银编制,确实漏端极大。
但此种情形,历朝历代君王怕是都心知肚明,却只能受其害。”
换句话说(说人话):如今的丁银编制下,是按照人头收税的。各家各户按照家里的贫富,划分为九等,上上等一人头收银九钱,如此类推递减,下下等一人头收银一钱。
看似富者多纳税,贫苦者少纳税,当为公平。
实则,真正下达当地官府进行实施时,当地官府为了政绩,为了多收纳人头税,死了的人不除去户籍,刚刚出生的婴儿已经登记户籍。
又有富庶士绅利用特权隐瞒漏报人丁,人头税却依旧要收,最终,这些银钱会摊分到贫苦百姓身上。
老太傅颜色沉凝肃然,对于这如今的丁银编制,其漏端,他不是不清楚,只是难以改革。
如今这深夜,却因一份殿试小儿的卷宗,老太傅把这存在大庆皇朝中贯穿始终的大毒瘤,在这御书房中,当今天子面前,一一陈述利弊,
言辞之中,已经透露了他对如今这丁银编制的担忧和不满,还有一股无可奈何的无力感。
这是上千年遗漏下的弊端,又岂是轻而易举可以改革的。
“摊丁入亩。”老皇帝的声音,传进了闻枯荣的耳朵里,他为之一震……老皇帝的声音,继续幽幽传来:
“小儿陈述利弊,所看所言所述,皆与太傅意见相合。”他自己又是何尝不知,今日的天下,他为帝,是手段强硬,政通人和,这个蝇营狗苟之辈,才只敢躲在不见光的角落,偷偷摸摸小打小闹,不至于引起难以平息的民怒和大患。
他若归天,他子萧瑾,也是能够震慑住朝纲把持住朝政,
民间有道,富不过三,他虽为帝王,心中再百般不愿意承认,但又怎么能够保证得了他萧家的子嗣,代代都是出色的帝王?
人力有时竭,水有流尽时,若是他萧家哪一辈出了个“乐不思蜀”的萧阿斗,这如今的丁银编制,就是大庆埋藏下的最深的毒瘤。
若是经两代帝王,能够革制……
老皇帝神色幽幽,抬首望太傅:
“老师觉得,朕点连竹心为今朝状元郎,如何?”
分明是好事,闻老太傅却脸色一白,双腿一软,急急跪下,口呼:
“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子身有残缺,不堪大任!”
一时之间,御书房中,静得落针可闻。
李公公向来老沉持重,此刻拿着佛尘的手,也微微地颤抖着,噤若寒蝉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可选,今日他恨不得不在此处,没见过闻太傅,更没听到这对君臣对话。
但,想来那是奢望。
只恨不得此刻把自己当做不存在的。
龙案后,老皇帝眸色深沉,一脸的讳莫如深,良久,龙案上的红烛爆出“啪嗒”一声,老皇帝才长长叹息了一声,
这长达许久的诡异沉凝的气氛,才退去了些,静止的空气也流通了起来。
便是沉稳老练,智珠在握的闻老太傅,他老人家此刻也不禁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淋漓,却也依旧不敢松懈半分。
龙案后,传来一声老迈的声音,淡淡的:
“老师快请起吧。”
他虽贵为天子,面前这个跪着的,却是自己的帝师,从他年幼时,悉心教导他的老者。
闻老太傅并不推辞,只从地上起身,年岁大了,跪了些时候,腿脚有时就不利索了,李公公就是想当自己是透明的也不成了,连忙上前去搀扶:
“老太傅小心脚下。”
“还不扶老师坐下?”
李公公听天子言,连说“是”。
等到闻枯荣坐下了,老皇帝才终于有了动作。
伸出一只手来,将那写着连竹心名字的卷宗的三张纸中,抽出最后一张纸,对着烛火,就烧掉了,灰烬落了一地,再以指尖点了点只剩下两张纸的卷宗:
“以老师所见,朕点这个小师弟为金榜探花如何?”
老太傅蓦地抬首,下一刻,猛站起身,一拍自己的朝服:
“老臣,替那小子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皇帝一声叹息:“老师还是没有变,从前老师也是这般护着我的。”一阵叹息,却见帝王也有情的,不称“朕”,却是用了“我”。
御书房中,其余二人默然于心,隔着一张桌案,君臣之礼有别,闻老太傅一头白发苍然,老目浑浊却见清明,颤颤巍含一丝泪意:
“从前陛下年幼,幼木易被摧折,老夫得护着幼木枝叶长成,到他该经霜历雨时,老夫自然会离开。”
老太傅沉沉叹息:“到得那时,老夫纵是心疼不舍,也必离幼木而去,放手幼木成才。”只是幼木还幼时,他不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