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医生在夸奖自己:“好在您的女儿有很强的求生意志,身体素质和恢复能力也相当不错,应该能够早日出院。”
然而父亲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希望她能慢一点出院。”
再一次醒来,她发现病房一角的柜子上,已经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补品。
父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这是你剧组的同事们送来的。”他不情不愿地说。
“他们来过了吗?”她问。
父亲:“是,但是还不能进病房,所以外面看了一眼就走了。”
“……那我应该谢谢他们。”
松虞挣扎着坐起来,想要去拿手机。
手立刻被父亲按住了。他识破了她的意图,声音又变得严厉起来:“感谢?你是又想借机谈公事吧?你连话说不清楚,还满脑子都是拍电影?”
她清了清嗓子,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只是过问一下剧组的情况罢了,好歹我也是导演,要对他们负责啊。”
父亲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将手机拿走了。
甚至于当着她的面,直接将它锁进了柜子里。
“负责?你对他们负责,谁对你负责了?”他断然道,“出院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地养病,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都别想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这么逞强,跟着了魔一样,谁家的女儿是像你这样的……”
又来了。
果然是逃不过这顿唠叨的。
她知道父亲一旦开了话头,不说个尽兴,多半是不会停的。所以松虞决定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走神的听众,看着天花板放空。
但这一次,絮絮叨叨的背景音却很快停了下来。
这反而让松虞觉得奇怪。她勉强地抬起下巴,匆匆瞥了他一眼,看到父亲背对着自己,站在柜子前面。
干瘦的肩膀耷拉下来,腰也佝偻着。几天没换过的衣服,连衣摆都是皱巴巴的。
或许父亲是真的老了。
突然,他低声道:“……松松,你答应爸爸,我们不要拍电影了,好不好?”
松虞怔住了。
她听到浓重的鼻音。软弱的哭腔。
许多年来,她只在母亲的葬礼上,见到过父亲的泪水。
但是现在他竟然哭了。
那哽咽的、沙哑的嗓音,继续道:“就是为了拍电影,你半条命都没有了――你知道我隔着玻璃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你还这么年轻,你只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要经历这种事……”
他沉默下来,更用力地捂住了脸。
任由自己老泪纵横。
良久之后,他才继续道:“是爸爸对不起你,这几年总是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再也不会了。我想过了,等你出院,我们就搬走,好不好?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了,爸爸这几年也有不少积蓄,爸爸来养你。”
松虞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搬走?”
“对、对。”他连声道,“你的电影里不是讲过了吗?搬到不需要做基因检测的遥远星系去。我已经查过了,那些地方条件是比较艰苦,没关系的,爸爸有钱,我们多请几个佣人,还有保镖……”
父亲还在喋喋不休地勾画着他们未来的蓝图。
而她静静地说:“原来您也看过我的电影。”
“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被父亲失手撞倒了。
他慢吞吞地弯下腰,将东西捡起来,重新摆整齐,一个个地调整方向位置――在这种小事上,他一向有这种强迫症。
“我女儿的电影,我怎么可能不看?”做完这些事情,父亲才背对着她,缓缓地说,“每一部都看了。我自己看一遍,再……替你妈妈看一遍。”
松虞突然觉得胸口很闷,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又或者是被一根细细的针,刺了一下。
他说:“我一向都知道,我的女儿是最优秀的,做什么都能成功。只是我也一直都希望,你能像别人一样,过得轻松一点。这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条路,松松,为什么你就这么倔,为什么……你就一定要去选最难走的一条?”
这个问题,松虞想,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回答。
或许有些东西是写在她的基因里。
但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从来不苟言笑的父亲,竟然会在自己的病床前哭出来。
原来他甚至还会偷偷看她的电影。
原来这在他眼里――并不是“不三不四的工作”。
这迟到的肯定,来得如此之晚,但到底是来了。
一直堵在她胸口的那块坚冰,终于等来了第一股开春的暖流。
*
实际上,松虞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待遇:在父亲眼里,她简直就是一朵碰也碰不得的娇花。
直到出院的那一天,他仍然如履薄冰,连一只手提包都不让她拿。走出医院大门前,又很紧张地给她撑了一把伞,仿佛要担心她被太阳给晒化了。
显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经历了多么精彩的特工片人生。
父亲强迫松虞回家和自己一起住,这样就能够随时地监督她好好休息,而非迫不及待地溜回片场。
他心里始终记挂着一件事:在出院的前一天,医生曾经私下叮嘱过自己,需要注意的,绝不仅仅是生理问题,还有心理问题。
“像陈小姐这样的患者,在经历过重大的创伤事件后,是很有可能患上创伤后压力综合征的。虽然目前来看,她恢复良好,并没有展现出任何征兆,但我们还是建议家属多加注意。”
于是很快他就小心翼翼问女儿:“松松,你想要去哪里散散心吗?爸爸陪着你。”
松虞幽幽地说:“我想要回贫民窟,可以吗?”
“不行!”他勃然大怒道,“我都说了,这段时间,不许想拍电影的事情!”
松虞:“……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她犹豫片刻,突然又说:“那就去/射击俱乐部,好吗?”
父亲一怔:“射击俱乐部?”
“很解压的,对吧?”她微微一笑。
假如医生还在这里,一定会大惊失色地阻止他们:因为ptsd患者,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让自己再一次暴露于会触发恐惧的情境。
开枪。
这显然就是能够触发噩梦的动作之一。
但是除了池晏,和那一夜死去的人,没人知道她曾经开过枪,没人知道她的枪曾经多么准确地穿透了人类的咽喉和心脏。
父亲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同意了。
几天之后,趁着极好的阳光,他们来到了她从前去过的那家室内/射击俱乐部。这家俱乐部位于市郊,规模很大,并且时常与影视圈的人合作。进门的时候,松虞还看到几个演员同行说说笑笑,擦身而过,登上了带剧组logo的包机。
难得的是,当时教过她的那位教练,至今还记得她。
他热情洋溢地跟松虞打了个招呼。
父亲一头雾水地看向松虞:“你们认识吗?你来过?”
教练十分夸张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当然了,陈先生,您的女儿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
父亲:“我女儿?”
起初他根本不信,只觉得对方是习惯性地夸大其词。
直到他站在远处,亲眼见到松虞全副武装地戴着耳机和眼镜,独自站在射击道前,动作娴熟地举起了枪。
恰好这时候,两边的射击位还各自站着人。这两个人明显是初学者,一边听着身边的教练在讲解,一边跃跃欲试地端起了枪。
“砰――”
其中一个人开枪了。但他的神情怯生生的,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面部肌肉还在不自然地露出微笑。果然,连着数发都击空了。
在他们的对比之下,松虞的动作显得极其标准,仿佛受过非常专业的训练,又仿佛这样的姿势,已经是某种身体的本能。
最重要的是,她很自然,也很自信――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就已为之一变,变得锋芒毕露。
“您看,我没说错吧。”教练与有荣焉地说,“您的女儿,真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而她的父亲只是怔怔地点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是啊,你说得是。”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真正的长大了。
她能够如此独当一面。
从前他总觉得,作为父亲,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可靠的庇护者。一定要将她的手放心地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手上,他才能够安心,他才有颜面去地下见自己的亡妻。
但这一刻他突然微妙地理解了妻子的想法:她的松虞,他们的松虞,的确不需要任何人――甚至于是他自己――的庇护。
她自己就可以照顾好自己。
站在射击道前的松虞,当然对于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她甚至都不知道谁在看自己。
握住枪的一瞬间,无数冷汗涔涔的记忆,立刻回到了她的大脑里。
这正是ptsd的典型表现之一。
那一夜所经历的事,像幽灵一般,顺着压在扳机上的食指,侵入了血管和神经,彻底占据她的大脑。一切都是如此清晰,但是又比清晰更可怕。
理智告诉她,那并非是真实的回忆,而是被她的恐惧、绝望和惊惧,被无数负面情绪所放大的,毫不真实的体验。而情感告诉她……情感什么都不能告诉她,情感只能将她拖入最致命的深海,放任她下坠,让她重复看到那些最可怕的细节。
可是,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
不要逃避。
她不可能永远都活在恐惧和回避里。她迟早要面对这一切。
因为她的人生还要继续。
而她人生中的种种,似乎都在无形之中,变得与那一夜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