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群中炸开。
最先散播的并不是硝烟味,而是恐惧与愤怒的情绪。尖叫,哀嚎,咆哮,也随着子弹一起炸开。有人在举着武器往前冲,也有人在向后躲。
人,数不清的人,像是烟花筒冲上天后迸溅下来的星火,坠落到地面,立刻炸出一个巨大的伤疤。
松虞悚然一惊。
她意识到,这的确并不是一场集会。
这是一场暴动。
但她仍然举着摄影机。
摄影师早就被人群冲散了,不知所踪。
镜头里的舞台也晃晃荡荡,上面已经没有人。
她也应该躲起来:这是最明智的做法。
可是手中的摄影机还是这样沉。
拿着它,就像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无形之中,她又被卷进了历史里――要不要拍?能不能拍?这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而是身体的本能。
一定会有用的。
被拍下来的东西就是有用的。
松虞脸上几乎看不到惧色。
她抱着摄影机,弯下腰,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群里。
事态太紧急,她来不及思考这一幕的相似性。
但这的确是相似的。
她和池晏的开始,一切的起点,就是因为一场错位的拍摄,一只没能关上的摄影机。
*
文明世界,仿佛突然变成了恐怖的、原始的热带雨林。
触目所及,只有血肉,子弹和猎物。
但这丝毫不影响池晏。
在子弹与尖叫的背景音里,他神情冷淡,不紧不慢地走向了隐蔽处的飞行器。
手下一脸心有余悸地说:“没想到他们开始得比咱们预期更早,幸好我们也提前做了充足的撤退准备。”
池晏淡淡地“嗯”了一声。
“……您今天这一趟,可真是冒着生命危险过来的。”
早在一周多以前,黑客就已经从暗网上截取了消息:一部分支持s星独立的极端分子,阴谋论团体,与不满池晏女性立场的极端男权主义者,密谋在这次集会上对他发动一次恐怖袭击。
但池晏还是来了。
因为这对于他而言,同样是一场有利可图的政治表演。
况且,他察觉到,在这背后推波助澜的,或许就有试图在首都星杀死他的人,他在找的那个叛徒。只有佯装中计,才能令对方露出马脚。
手下恭敬地低头,替他打开了飞行器的门。
但就在此时,池晏脚步一顿。
强烈的心悸感。
大脑痛得快要炸开。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已经变了。
“枪给我。”池晏说。
手下怔住:“您、您说什么?”
但他并没有再回答多一个字,抿着唇,断然地从对方的腰间抽出了枪,转过身径直朝着暴动的方向走去。
他的脸色极其阴沉。
一边走,一边单手脱掉了西装外套,甩到地上。
对方不明白突然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本能地试图拦住他:“这、现在外面场面还很乱,一时我们也控制不住,如果您贸然回去的话……”
“滚。”池晏森然道。
握着枪的手。
曾经在那一夜,为了松虞而受伤的右手。
突然又感到隐隐作痛。
但他的手指慢慢收紧。
头也不回地冲进火光里。
第70章 你应该对我以身相许了
那一天在s星的暴动, 也变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事件,被官方强行压了下来。
但尽管监控录像已经被毁,事后网上还是出现了大量的视频、图像甚至于音频。
删了禁了, 如幽灵一般, 沿着网线四处流窜。无可磨灭的罪证,悄无声息地躺在所有人的硬盘里。毕竟在这个时代, 被禁止的东西才最有价值。就如同尝过禁果, 才能窥探到世界的真理。
而其中流传最广、也最具有纪念价值的一段视频,是来自一位身份不明的匿名用户。
和其他人一样,这个人也是边拍边跑,镜头始终充满了手持摄影的粗粝与摇晃。
但那种近乎疯狂的摇镜、跟拍和失焦,却使得这段被禁止的影像, 始终具备一种浑然天成的混乱与无常感。最原始的、最生猛的张力。
镜头始终是脏的。
一开始是因为雨水, 后来则变成了渗出画面的血。
太多的血。被流弹击中的身体横陈在地。徒劳伸起的手,又被慌乱中逃窜的人潮直接踩下去。像被踩烂的烟蒂, 凌乱的烟丝, 在鲜红的血泊里泡开。
还在有人往外逃。受害者们的脸,慌乱,迷茫, 恐惧, 绝望。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些什么,甚至不知是谁慌不择路地跳上了舞台――
接下来自然是一颗毫不留情的子弹。一片炸开的血雾。
尸体恰好倒在了麦克风边。
哐啷的巨响。沉重的肉身, 以最后残存的意识眼看自己坠落,跌进粘稠的血池。最后的哀嚎和呻/吟也被放大了。一声叹息。死亡的葬歌。
不知是谁说过:现代文明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建筑物,栖息在大自然饥饿的血盆大口之上。
镜头一转,又极为大胆地对准了那些手持武器的凶手。
这些人多半面目模糊,脸上涂满了抗议的油彩, 是沸腾的湖绿色、靛蓝色和群青色,就像爱德华・蒙克的《呐喊》。放大的瞳孔里写满了狂喜,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不仁。
突然一双兽一般森冷的眼睛,对准了镜头。接着是一个狰狞而古怪的笑容。
拍摄者被发现了。
黑洞般的枪口,缓缓地举起来。
那一瞬间,子弹运动的轨迹,仿佛穿过了镜头,直直地射向观众的眼睛。
那种直面死亡的寒意和战栗,是具有渗透性的。
“砰――”
镜头又是一阵猛烈摇晃。晃得人想吐。
但这个长镜头还在继续。
她没有中弹。
子弹在身边炸开,弹起了湿漉漉的泥土。
松虞气喘吁吁地将手挡在胸前,护着摄影机,在地上滚了一圈,脸贴在一堵墙后。
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将摄影机抬起来,寻找下一个合适的角度,继续拍摄。
隐隐地,天空中传来尖利的呼啸――是盘旋的飞行器和无人机。
探照灯穿透云层和雨雾,聚焦在这杀戮的舞台上。
星际警察终于来了。
但直觉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得救。
果然,他们拉出了一道封锁圈,又开始隔空喊话,试图让事态平息下来。
但不过是做做样子。场面仍然极其混乱,而这些警务人员,尽管全副武装,却只知道动一动嘴皮子。他们被动地、胆怯地站在警戒线后,根本不敢真正突破防线。人数对比太悬殊,这些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早就被吓破了胆。
“呵。”
松虞毫不迟疑地拍下了这讽刺而荒诞的画面。
抗议的大部队在往前冲,攻击那座高高在上的主台。
而她悄然地转身,将镜头对准了被扫荡后硝烟弥漫的战场。
满地都是被焚烧的海报和标语。
广场上的雕像亦被砸碎了。一个被砸烂了左眼,另一个则直接被斩了首,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
直到画面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脸。
一个面色黝黑的少年。
迟疑地蹲在旁边,眼里亦满是迷茫与麻木。
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镜头。
松虞的脚步定住了。
从端起摄影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告诉自己,现在的她没有任何感情,她只是个记录者。
但……这还只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