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吕的基因有缺陷,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任何人有高于60%的匹配度,他的测试结果永远都会是不合格――所以他才不肯放过我。”
这次怔住的人变成了松虞。
她意识到尤应梦所说出的,的确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秘密。
这不仅事关荣吕。
还事关「基因」。
尤应梦转头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道:“没想到吧?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相信,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怪病。但我有一次……不小心打开他的保险箱,看到了他的诊断记录。白纸黑字,我不能不信。”
“后来我用尽办法,偷偷查了违禁资料,才终于弄明白,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基因缺陷,只会发生在全国不到0.1%的人身上。目前的医学水平还无法治愈,甚至于医学检测的准确率,也只有不到60%。”
“但荣吕找过最好的基因科学家,所以他确诊了。”
松虞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她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因为基因检测结果一直是不及格,父亲和胡主任曾经秘密地给自己安排过好几次彻底的体检。她像个可怜的小白鼠,频繁地出入检测中心的实验室。
某一次体检安排和她的课程有冲突,她实在不厌其烦,下课去找他们理论,却无意中偷听到父亲和胡主任的对话。
她还记得胡主任那奇怪的、悲恸的语气:“确诊率很低……无法确认……”
而父亲难以置信地说:“怎么可能?我和她妈妈明明……”
但他们说话的声音太低,又是隔着门,她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最后胡主任说:“我们只能期待奇迹发生。”
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父亲开始对她的基因匹配结果如此上心。他不断地经历着希望与绝望,而她也开始在他的头上看到白头发。
现在松虞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也怀疑她的基因有缺陷,但选择了对她隐瞒。
或者本就该如此:这种不该存在的基因缺陷,是基因检测中心的秘密,更是帝国的秘密。
那真正不到1%的患者,如果不是像荣吕这样有权有势,多半只能稀里糊涂地自认倒霉。
只是胡主任出于恻隐之心,以及某种微妙的愧疚,才将他所以为的真相,告诉了她的父亲。
松虞沉默地问道:“这种病……有正式的名字吗?”
“没有。”尤应梦缓缓地摇了摇头,“这种基因缺陷非常罕见,确诊率也不高,所以更像一个都市传说。”
“的确。”松虞喃喃道,“我以前拍过一部与基因有关的电影,为此曾经查阅了几乎所有相关的公开资料,但是没有任何一行字,提到过这种基因缺陷。”
尤应梦笑了笑:“我知道,《基因迷恋》,我很喜欢它,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要将这件事告诉你。我想只有你能够……理解。”
松虞平静地说:“我理解。”
而对方沉默片刻,又问松虞要了一根烟。
片刻之后,细长指尖夹着烟,她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哦,这种病有一个坊间流传的外号,叫做「爱无能症」。”
“爱无能症。”
松虞一怔,下意识默念这名字。
尤应梦嘲讽地一笑,又低声道;“很贴切吧?因为具备这种基因缺陷的人,往往也会很聪明,很理智,但是极度以自我为中心,根本就没有任何情绪同理心。”
“也是从那时候我才知道,荣吕根本就不爱我。他在骗我,或许也在骗他自己。但那不是爱,只是占有欲。”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力去爱任何人。”
在沉默里,尤应梦抽完了这根烟。
最后松虞低声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是我要谢谢你,松虞。”尤应梦说,“从前我总是觉得,我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一定不可能放过我的。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这才是我的筹码。”
“我决定和他离婚。”
松虞仍然站在原地,望着阳台外深不见底的黑夜,又试图从黑夜里,凝望贫民窟尽头的海。
她不禁想象,此刻那黑色的巨浪是如何翻卷着,发出滔天的咆哮,仿佛要吞噬这个世界。
但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声:波涛翻滚,难以名状的浪潮,亦在拍打着她的心脏。
于是她转过身,十分郑重地对尤应梦说:
“如果你需要我为你做任何事,我都一定会尽己所能。”
*
在走廊的另一边,空荡无人的房间里,池晏收到了一通姗姗来迟的匿名电话。
“池先生,我们彻查了陈松虞的基因检测报告。这的确就是她的原始报告,找不出疑点。至于您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她的匹配度始终低于60%……”对方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也找到了答案。”
不知为何,池晏从这微妙的停顿里,已经产生了一丝糟糕的预感:或许那答案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但他还是平静地说:“说。”
于是电话那一端的声音继续道:“基因检测中心的秘密报告里显示,陈松虞曾经在21岁到22岁期间,多次接受过科学家会诊,诊断结果是,她疑似患有一种罕见的基因缺陷……”
不知为何,那声音慢慢地淡去了。
他想到星际飞船的电台广播,跨越太空的频率,声音总是含糊不清,被混杂在沙沙的电流声里。他想到空无一人的宇宙教堂,有人偷偷坐在漆黑的告解室里,窃窃私语,小声忏悔着。声音总是迟钝,缓慢,充满回音。
而他最终只从这越来越遥远的声音里,听到了三个字:
爱无能。
*
在与尤应梦告别之前,松虞花了一点时间,向对方解释了她和池晏的尴尬室友状态。
尤应梦表示理解,并且还十分好心地留松虞住下,但不知为何,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情,她还是决定回来。
开门的时候,松虞甚至漫不经心地猜测着:池晏此刻会在哪里?卧室?客厅?他还失眠吗?
但接着她又想,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好像她已经习惯了对方作为室友的存在。
门开了一点缝。
墙壁上投射的光线立刻令松虞得到了答案。他在客厅看电影。
她将大衣脱在门口,继续往里走。在看清投影画面的一瞬间,又不禁微微一怔。
竟然又在看《基因迷恋》。
影片恰好播到了尾声。
这实际上是个开放性结局:故事停在了这对小情人决定私奔的时刻。他们一路奔向机场,以一种携手奔向末日般的勇气。
但究竟这两个人有没有准时到达机场,能不能赶上那班船,私奔后的生活又会如此……无人知晓。仿佛讲故事的人,也根本不确定,他们是否会有幸福的未来。
所以才只能在此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望着这熟悉的一幕,松虞脑中突然再一次出现了「爱无能」这三个字。
她不禁想,假如不是自己在十八岁那年,亲眼看见过她和池晏的匹配结果,又亲身经历过自己和他之间种种玄而又玄的巧合,她一定也会深信自己是这所谓的「爱无能症」的患者之一。
因为这四个字来形容她,似乎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她从来都感情淡漠,心里只有电影而已。
可是命运好像在给她开一个巨大的玩笑:她不仅没有基因缺陷,还有一个完美的结婚对象。而此刻对方就坐在她面前。
但就在这时,池晏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禁吃了一惊。
墙上巨大的阴影,令池晏的眼神也变得格外晦暗而深邃,像一盏将灭的灯,光线明明灭灭,时而黯淡,时而却亮得令人心惊。
松虞鬼使神差地问道:“怎么又在看这部电影?”
池晏沉默片刻,才说:“突然很好奇,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相爱。”
松虞:“怎么了?你不是一向很相信科学吗?”
“不,我好像……改变想法了。”
她听见那低哑的声音如是说。
第56章 入戏
几天之后, 他们终于迎来了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场重头戏。
但因为松虞前几天临时对剧本做了一次调整,所以在正式拍摄之前,她又重新给几个主要演员讲了一遍戏。
“这场戏, 就是沈妄这个人物的‘戏眼’。”松虞说。
杨倚川似懂非懂地问道:“……戏眼?”
“在沈妄前十八年的人生里, 他在石家拼命往上爬,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姐姐。一开始是想要保护她, 后来则是为了在姐姐面前证明自己。”
扮演石东的男演员突然摸了摸后脑勺, 忍不住插嘴道:“呃,其实我一直都不太理解,沈妄为什么会这么姐控?他的姐姐明摆着是个恋爱脑啊,根本不把自己的弟弟当回事。”
杨倚川这时候已经入戏颇深,并且将石东视作自己的头号敌人, 所以没等松虞说话, 就很不屑地抢白道:“大哥,你自己想一想吧, 设身处地, 假如你是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父亲双亡,人生陷入绝境, 但是你姐姐却救了你一命, 你会怎么办?”
对方沉吟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会非常信任她, 感激她。”
杨倚川得意洋洋道:“对吧?”
尤应梦却突然说:“不是的,不光是这样,是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他在强迫自己去爱他的姐姐,去相信他的姐姐,否则他孤零零的, 要怎么活下去呢?”
松虞:“是这样的。他的前十八年里,一直靠一种悲哀的自我催眠来活着。他不想要戳破那种泡沫般的虚假的幸福。”
“对姐姐是这样,对石东也是这样。即使沈妄的潜意识里,已经看穿了石东的虚伪,他还是很努力地想要将石东当成自己的养父,或者说‘姐夫’。”
“直到这一夜,他终于被养父所背叛,又因此而失去了姐姐。他谁都没有了。这种「残缺」终于成为了他成功的原动力。痛苦,仇恨,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报复,让他成为了人中之王。”
“我懂了!”杨倚川大叫一声,“渣男!”
他愤怒地锤了石东的扮演者几下,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转过头,跑到了动作指导的身边――这场戏涉及到不少打戏,而他总觉得自己的动作还练得不够好。
松虞弯了弯唇,转过头去看尤应梦,却发现对方的神情仍然有一丝迟疑:“尤老师,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尤应梦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改剧本。让莲姨不再是自杀,而是为弟弟牺牲。这并不像她,也不符合逻辑。”
“我以为在她的心里,爱情始终是大于亲情的。更何况你也说过,她和石东的基因匹配度高达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