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绝不会向师父求证,有些旧事,只适合放在风里,而不是被谈及。
清清在昆仑呆到了开春,既没有等到丹成,也没有看到萧子熠,他们的行踪被掌门遮遮掩掩,她心里恼恨,也无计可施。
偌大的山上,她练剑修行,偶尔向师父讨教,偶尔同师弟切磋。
玄虚子赞不绝口:“好徒儿!有了这般精进,为师真是万万没想到啊,把道术蕴含在剑招之中,我从前尝试过,但太过复杂,也劳费心神,便没有深入钻研。”
清清自得极了:“这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这融会贯通的本事,是我在西域时,路过一处破败的寺庙,那庙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小沙弥守着。我给了他一块米糕,同他论了一日的法,就自己悟出来了。”
玄虚子哈哈大笑:“你这狡诈孩子,何时懂了佛理,还会同人论起法来了?”
清清也笑了几声:“不过是粗略看了几本经文,所思所虑,更多的来自路上的见识,那沙弥同我说得也不高深,比起论法,更像是拉家常吧……”
拉家常怎么会拉出这种收获?玄虚子知道徒弟不愿多说路途上的颠簸辛苦,他心中一酸,终是按下了这个话题。
在春天结束前,清清要离开昆仑了。
她左右等不到好友相聚,身体也适应复原得差不多,现在只想下山透气,好好玩耍游览一番。
下山前,玄虚子同裴远时说了一整夜的话,并且不许她旁听。
第二天,他们在山门挥别了送行的玄虚子,清清忍不住问昨晚的事。
山脚没有风雪,但天是无边无际的灰蒙混沌,他们牵着手,走在冰冷坚硬的石面上,好似茫茫天地间只有彼此。
裴远时一开始不肯透露,被她缠磨了好一番,才肯略说了几句。
“左右不过叮嘱和警告,”少年的鼻尖被风吹得有点红,“让我老实,让我听话,若是让他知道对师姐不好,就算到天涯海角,他也要追过来收拾我。”
清清忍笑道:“同我想的差不多。”
裴远时叹了口气:“若没有同公主交易换得你健康的事,师父恐怕只会勒令我离开。”
清清忍不住安慰他:“怎么会?你这么好,师父不过嘴上严厉些罢了。”
裴远时看着少女明净的双眼:“我不好,竟然肖想同门师姐,这可是……”
清清恼了他一眼:“不许说!”
裴远时便笑了笑,将叫人脸红的词句按了下去。
他们此番要去须节山,看看师叔留下的道观。
这地方是玄虚子建议的,他说素灵真人在那留下了不少好东西,对修为大有助益,先前她明示清清去那地方躲避,其实就有这个意思。
“她定是知道那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如便宜了师侄!你们尽管去拿,万不必客气。”
宝物相诱,清清便欣然出发了――至于师弟的意愿,她全然没过问。
她的意愿便也是他的,根本也无需过问。
况且,她真的很怀念须节山。
怀念山脚下翻涌成浪的竹海,怀念蒙蒙细雨中青灰色的屋脊,怀念在那里度过的每一个日升日落。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她靠在少年怀中,忍不住同他说起过去的漫长夏日。
“那里总是凉爽又舒适,若是天气晴好,我就去林中玩。有一处极为漂亮清凉的溪涧,里面的鱼又细又长,是淡淡的青色,烤来吃味道最好。”
“还可以去山脚的竹林,雨后能采摘到最大的菌子,长在竹根边上,灰蒙蒙的一团,简直要鲜掉舌头。竹根也可以捡回来煮水喝,又清又甜。还有竹荪、竹笋……一种叫竹节虫的,长得跟竹枝一模一样……”
“若是下雨,就只能呆在观里了。其实山上总会下雨的,但我并不讨厌,因为我住的那个屋子有扇漂亮窗户,雕了好看的花,透过窗看雨很有趣味。我通常会带一些书去,读倦了就看看雨,哎呀,你肯定想象不到……”
裴远时听了,只淡笑着拂过她耳际的黑发。
何止想象得到,他甚至从未忘记过。
从未忘记她看书的桌上被她刻了“傅新澈”三个字,那门框上有长短不一的记录身高变化的刻痕,雨中的山景又是多么美丽。
关于那个夏日的一切,他闭上眼,能从脑海中完整地回忆一遍。
与此同时记起的,还有年少时,既幼稚又真切的心动。
如今这份心动已经成了现实,并且深深印在他灵魂中,将长久地持续下去。
这实在是天底下最幸运,最美妙的事。
他倾身吻上怀中少女的脸颊,在温柔地厮磨间,他漫不经心地想,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她。
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是可爱的慌张,还是佯怒下的羞涩?
无论怎样,他都想看。
抵达道观,正是细雨朦胧的午后时分。
初夏的山林中只有叶片的沙沙声,偶有一声鸟鸣远远传来,都听得不太真切。一切都被雨丝和绿意朦胧成一片,显现出过于安闲的静谧。
古朴精致的道观静静矗立在雨中,他们开门进去,走过幽深回环的长廊,草草看了几间屋室,发现几年过去,这里不仅没有丝毫破败,连灰尘都几乎没有。
清清却知道缘由:“这里道祖真人塑像都没几座,师叔管这叫道观,我看,更像一处避暑纳凉的山野宅院。”
“当初建成之时,她施了许多古怪术法在这上面,不仅有屋外叫外人迷路的法阵,还有让砖石梁木坚固无比、自行吞噬灰尘的把戏……就为了她能住得舒心。”
素灵真人着实是位懂得生活意趣的,这一点,他们都有过领教。
清清拉着裴远时的手,穿过一道花厅,朝她从前常住的房间走去。
一路上,她兴奋极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待推开那道门,凝望着屋内的一切,却沉默下来。
空中漂浮着淡淡尘埃,女孩走了进去,手指从冰凉桌面上滑过,指尖感受到粗糙不平,她垂首去看,发现了年少时刻上的粗糙拙劣的笔画。
雕花的窗棂,淡青色的墙壁,书柜是为她专门打造的,适合当时她还未舒展的身量,现在看来,这柜子却是过于矮小可爱了。
清清俯身去看柜里的内容,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摞书册,都是她过去爱读的,诸如志怪传奇、历史典故、山水游记之类。
一双手臂伸过来,有人在背后将她环绕住,他垂着头,嗅闻她脖颈间的气息。
“在想什么?”他低声问。
少女偏过头,亲了亲他鼻尖。
“我在想,还能有机会回来这里,再度过一个长夏,真是太好了。”
他们吻在一起。
夜色到来的时候,雨仍未歇,甚至更大了一些。
花窗外的雨丝已经瞧不真切,只有雨滴打在青瓦上的声响,细细碎碎地传来,有些沉闷,叫人只想窝在榻上静静听。
清清现在就是这般,她身上穿着薄薄一层里衣,发丝因为才清洗过,还有些潮气。她半靠在床榻上,正翻阅着一本从床缝中发现的游记。
那本洛川游记,是她年少时最爱看的,上面记载了许多风物民俗,山水美景,时常叫她心驰神往。
其中最得劲的,是关于地方美食的描述,写得极生动,她不仅看,还在上面圈点勾画,把它当成典籍来批注。
她当年很为此自得,献宝一般拿给师父看,师父笑话她馋嘴。拿给师叔看,师叔却直呼孺子可教,同她热切地讨论起来。
玛瑙似的红葡萄,拳头大小的糯米糕,轻轻一咬便迸出汁水儿的白杏……
“杀犬食犬,来生做犬。”
“腊鸡实为垃圾也。”
看着这些已经略显模糊的笔画,清清忍不住笑起来,烛火静静地燃烧,她用指尖摩挲过脆黄的纸张,眼中是无限的怀念。
又翻了一页,书中却掉出一张纸,是相同的泛黄薄软。
这是什么?
清清好奇地翻开,那上面是她并不熟悉的笔迹,笔锋干净俊秀,很有意味。这似乎是一封信?
既没有称呼,也无落款――
她看完了这张简短的字条。
裴远时进来的时候,雨仍在下。
他才清洗过身体,头发亦是湿润,穿过幽暗潮湿的走廊和雨水淋漓的庭院,他走进这间摇晃着温黄烛影的屋子,来到少女身侧。
她闭目半靠着,感觉到有人靠近,登时便睁开了眼。
“回来了?”她声音有点迷蒙,泛着慵懒倦意,似乎因为昏沉的睡意。
少年便在这样的声嗓中顿了顿。
他抚上她的面颊,指尖微微的凉。
清清舒服地眯起了眼,享受一般在他掌心蹭了蹭。
裴远时倾身靠近她:“等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不对……”她含混不清地说着,“不是在等你。”
裴远时注视着少女颤动着的眼睫,它们在光影下更加浓黑,像能扑到他心底去的蝴蝶。
他轻轻地吻上去:“可是我在等你。”
对方圈住了他的脖颈:“什么时候?”
“一直。”
“我听不懂。”
少年低笑了一声,他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松软的被间。
“很快就懂了。”他衔住她的耳垂,不紧不慢地厮磨。
清清却轻喘着挣扎起来。
裴远时停下动作,他深深凝望她波光潋滟的双眼。
“不想要吗?”他哑声说。
少女咬着唇,眸中是一片迷蒙水色,她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他耐心等待下文。
“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在一本游记中,发现了张从未见过的字条。”
她嘴角翘起来,看向他的神色中是猫一样的狡黠自得。
裴远时再次俯下身,咬上了她的唇。
“是很有意思,”他的气息热热地洒落,“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