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儿子的亲事订下,许惜颜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和亲人们该团圆的也团圆过,该探视的也探视过,她便打算跟尉迟圭回边关去了。
再不走,天气渐冷,可就没法上路了。
身为国之重臣,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别说尉迟圭身上公务繁多,就是许惜颜这儿,成帝都通过颜皇后,交待了许多需要通过她去做的事。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为了边关安稳,百姓安乐,他们夫妻俩也愿意担起这份责任,守护一份太平。
只是有件事,让许惜颜颇为难。
再次摊开案上的长长画卷,她难得一回纠结了。
这是上次元家婆媳给她送来的礼物。
许惜颜也万万没想到,元瓒老爷子居然在临终前,给她留下这么珍贵的一份礼物。
宁州书馆开馆图。
用一副数米长卷,细细描绘了当年许惜颜初到宁州,兴建书馆时的动人画面。
栩栩如生,宛如情景再现。
有些许惜颜都已经遗忘的细节,通过细腻的画卷,又鲜活的跃然纸面。
尤其是画中的自己。
许惜颜第一眼看到时,都不免有些赧颜。
因为画中虽有数百人,但元老爷子将她画得实在太好了,特别的美。
那已经超脱了眉目之间的相似,而是精妙的捕捉到了人的气度风华,画出了一种令许惜颜都陷于自我怀疑的美。
她真有这么好看?
坦白讲,许惜颜第一眼看到这张画时,只想收藏起来,不想给任何人看见。因为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画中的这么美,这么好。
可要束之高阁,她又于心不忍。
因为许惜颜更加看出,这张画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脱了她个人的美丑,达到元瓒老爷子个人,也是现时画技的巅峰。
足以流芳千古的那种。
作为一个爱才惜才之人,许惜颜实在不忍心把这张画埋没,孤芳自赏。可要拿到世人面前,她还真有些犹豫。
“又在看画儿啊?”尉迟圭探过头来。
许惜颜顿时嫌弃的一把将他的大头推开,拿纱笼将画罩起。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观画不语真君子。唾沫星子会溅上去的。”
尉迟圭反倒笑了,“我又没对着画儿说,也喷不了这么远。你既这么稀罕这画儿,何不拿去给世人看看?”
许惜颜倒稀奇了,“你不介意?”
平常她要见个外客什么的,尉迟圭都老大不高兴。恨不得把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如今倒大方了?
尉迟圭理直气壮,“这是画儿啊,跟你真人怎么能一样?你,我肯定是不让人见的,可拿着画儿出去怕什么?也让世人都瞧瞧,本侯娶了位多么漂亮的媳妇。让他们看得着摸不着,都羡慕妒忌去吧。嘿嘿嘿。”
他还得意上了。
许惜颜嗔他一眼,不觉又问,“可你不觉得,把我画得太好了?”
尉迟圭一脸震惊,“不会吧?你怎么会这么觉得?这画儿哪有你好看?差老远了!我不是说元老爷子画得不好,他算是我见过画人里,画得最好的。自然,岳父画得也好。可岳父也没画过你呀,没得比较。哎,媳妇你不会觉得,你还没张画儿好看吧?那公主您可太自谦了。要我说,这画顶多也只有你八分的美貌,还有两分,只有为夫我才能看得到呀。”
又不正经了。
许惜颜翻个白眼,不理他了。
可尉迟圭道,“你要拿不定主意,拿去给岳父大人看看呗。我不懂画,他可懂啊。横竖咱们就要走了,这画是带走,还是留在京城,你也赶紧拿定主意,我先去收拾行李了啊。”
亲昵的拍拍妻子双肩,尉迟圭大步去忙活了。
许惜颜细想想,倒有几分道理。
自己若是拿不定主意,何不去问问父亲大人?
于是将画细细收起,她亲自捧了,去了母亲府上。
自许松夫妻回家,接过照顾许遂老两口的重担,便让许观海夫妇回去歇一歇。
两口子本不想走,可小儿子许桓回来了。这小子如今的名气都快赶上许探花了,成日上门拜托的人极多。还有家里亲戚们,为了探视许惜颜夫妇,也时常往他们夫妇这里走动。
人多虽热闹,却也嘈杂,反而不利于老人养病,也影响孩子们读书,故此两口子才又带着小儿子搬回了成安长公主府。
许惜颜过去这会子,只见父亲大人正被母亲大人指挥得团团转,给她收拾行李,打点礼物呢。
许惜颜不觉轻皱眉头,“我的行李已经够多了的,随便拿些就好,真带不了这么多。”
许观海顿时摊手,“看看看看,我就说女儿不会要,你非得装这么多。让她路上怎么走?不拖累人么?”
可成安长公主不依,“你那是不会装,装好了就没这么多的。”
许观海道,“那你来装呀。明明是你叫我这么装的,如今又赖我。”
“你这人怎么这样?那不是我先说了那么装,你非说不行,才按你说的装么?”
“那你说的确实是不行啊。”
……
眼看父母又要吵架,许惜颜赶紧插嘴,“我今儿来,是要请父亲替我看张画。不如母亲受累,就在此打点一二。不过先说好,我顶多再带两车,多了我可不要。”
“不行。”成安长公主断然回绝,想想伸出四根手指头,干脆又换成巴掌,“五车!”
“四车,超了我就一车都不带了。”
看成安长公主还想讨价还价,许观海忍不住道,“四车已经够多的了,你把那一时用不着的先收着,回头打发人慢慢给女儿送不就完了?先装些要紧的就好,何苦非要她一次带这么多?”
呃……
这话倒是有理。
但成安长公主是绝对不会夸奖许观海的,翻翻白眼嘟囔道,“行吧行吧,四车就四车了。看画去看画去,别在这儿碍眼。”
许惜颜跟父亲往屋里走时,忍不住说了句,“年年给我送那么多东西干嘛?我那儿才几个人,又吃不了用不了,白搁着也浪费了,回头您也劝劝母亲。”
许观海却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娘也是一片好心,你就让她送吧。如今有得送,也是福气呢,象靖海侯府……”
韩琅华在时,定安长公主何尝不是年年大车小车的往女儿任所上送?还时常跟成安长公主攀比来着,如今却是想送都没得送了。
许观海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却拉着女儿嘱咐起来,“爹也老啦,管不了你们那么多。女儿呀,你那么山长水远的,可得爱惜着自己些。我跟你娘,是宁肯人家骂你们胆小鬼,贪生怕死,也不想换座牌坊回来的。知道么?”
许惜颜默默点头,“女儿记住了。”
她肯这样答应,就是认真记在心里了。
除非真是到了涉及人之大义,必须死而殉国的时候,否则她一定会保重自己性命,不让亲人们挂心。
那许观海也就不多说了。
只是回头展开画卷,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知女莫若父。
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儿,许观海只一眼,就明白女儿的纠结了。
“阿颜,爹知道你生平最不好出风头,惹人注目。但是这张画,你必须拿出来,给世人来看。”
当下他正色起身,给女儿行了一礼。
“爹代天下读书人,先谢谢你了。”
许惜颜忙把他扶住,却也疑惑,“这画,真有这么好?”
这可真是问着了。
许观海道,“在没看到此画之前,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自觉跟元老爷子,就跟那梅花白雪一般。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算是各有千秋。若说我差元老爷子的,只在年纪阅历上。等我到他那个年纪,说不定还能比他更加老辣。可如今这张画,却把我比到泥地上了。
哎,爹爹将来除非能在心境上有了大突破,否则这辈子可能都难以超越了。元老爷子只凭这一张画,就足以笑傲当世画坛,再无人能出其右。来来来,我跟你细说……”
他这一番细说,就说到了半夜。
父女两个连吃饭的心思都没了。
许惜颜之前看出这画好,但因她没在画画上下过苦功,故此对于许多画技了解,就不够深入。
但许观海是大行家啊。
年少就以书画成名,这么多年又勤练不辍,且一生富贵,时常出入宫廷豪门,见识广阔,非常人可及。故此他对于各种绘画技法,绘画流派,研究得相当深入,也能有独到的见解。
今儿见着这张画,就如见到一个深藏闺中,未被人识的绝世美人儿般,他是从头发丝到脚底板,详详细细,跟女儿品评解说了一番。
到最后,连许桓――他早回来了,只是父女俩聊得正欢,谁都没空搭理他――都说,“姐呀,这画你要藏起来不给人看,那可真是暴殄天物了。好姐姐,这画你就别带走了,留下来,留下来先借我看一年,不不,三年!我到时,也临摹一张送你。”
你想得美!
许观海赏了儿子一记爆栗,“三年就想临摹此画?你可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爹都不敢说这大话,你也不怕闪了腰。这画既是人家送你姐的,自然该你姐决定。不过阿颜呀,若是这画能留下,展出三年,那天下能看到之人,真该谢谢你了。”
得,
父子俩话里话外,都一个意思呢。
许惜颜终于下定决心,“那这画就留下,交由父亲保管,暂定展出三年。”
这可太好了!
许观海顿时兴致高昂,还准备亲自写个题跋上去。到时盖上他的印章,也能随此画留名了。
许桓坏坏道,“那爹您可得写好点。否则那就不是流芳千古,而是遗臭万年了。”
臭小子!
许观海气得又赏他一个爆栗,不过也打算施展平生功力,一定要写出一篇足以匹配此画的好题跋来。
“得了得了,这都什么时辰了?都睡觉去。”
成安长公主觉得自己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女婿早都来接人了,见父女聊着,他也不打扰。静悄悄在前院陪着丈母娘又清点了一遍行李清单,看看有无疏漏,重点是花式夸奖了成安长公主。又陪丈母娘吃了饭。自然,陪丈母娘喝酒,他还是不行的。
哎,这就是白璧微瑕。
成亲这么多年,金光侯的酒量硬是没学到一点,还是个一杯倒。
不过金光侯有儿子呀。
尉迟钊打小不仅吃饭第一名,稍大些,他的酒量显然也遗传到了母亲和外祖的海量,棒棒的呢。
陪外祖母喝喝小酒,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就连弟弟尉迟钧,虽打小身子不好,从无人给他劝酒。不过偶尔过年喜庆时喝上一两杯,也绝对不会跟他爹似的一杯倒。
所以尉迟大将军,金光侯的酒量,依旧在家里垫底呢。
不过也没关系,丈母娘不嫌弃就好。
听说定下画要展出,尉迟圭还替自家拉了桩小生意。
“不如搁我姐夫家那书铺得了,也省得岳父操心惦记。”
许观海横他一眼,也不答话,小舅子许桓笑了,“才我们商量着,就是搁明山书铺那儿呢。”
许观海却跟成安长公主道,“你借我几个侍卫,轮班过去守着,可不能让人碰坏了。”
成安长公主跟他怼惯了,“又不是什么绝世名画,至于么?”
“还真有这个必要。”
这回,却连许桓都站在亲爹这边了。
既然许观海把画说得这么好,那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许惜颜还打算在正式展出之前,先办个内部展会。
只邀请许家颜家,这些特别亲近的人家来看画。否则后头人一多,还不知挤成什么样呢。
这事许观海自告奋勇接下来了。
为了配合这画,展厅要怎么布置,围栏要怎么摆,还有纱笼必须重新订做几个新的,轮流替换。嗯,小儿子就给他打下手了。
其余人,好比尉迟钊兄弟想帮忙,许观海还嫌弃来着。
“不懂画的都一边儿去。挑几个平头正脸,能打的侍卫就行。”
好吧。
被嫌弃的尉迟钊,勾着弟弟一起走了。
打算明儿就去端王府,跟他丈母娘说一声。赶紧带着准媳妇来看,否则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只是尉迟钧,就不好跟韩家说了。
毕竟他的岳父母刚没了,谁有心情看画?
孟大姑娘正打点行李,准备跟舅舅们回老家奔丧。
孟珙与韩琅华自然是要葬回孟家祖坟的,定安长公主再偏疼大外孙女,也不可能让她在孝字上头有所亏损。
所以定安长公主叫她和几个弟妹,都回乡守孝三年。
回到乡下,就算孟家家风清正,也肯定会遇到些糟心事。
尉迟钧虽是次子,也肯心疼未婚妻,但做人却不可真当个傻白甜。应付麻烦,料理家宅的本事总得学一些。
所以定安长公主这回可是把身边几个得力的老嬷嬷,全给外孙女带走了。还一再嘱咐,务必从严要求,绝不能心慈手软。
也不只教大外孙女,底下几个孩子也得好生管教。
已经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自己若不争气,日后长辈再怜惜,也很管到方方面面。
反正该做的,能做的,定安长公主都会做,日后孩子们能有什么造化,也得看他们自己的。
孟大姑娘心里明白,叫她回去,也是要她担起长姐的责任。
外祖母跟她说得明白,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可若是娘家兄弟姐妹们个个得力,就跟许家似的,那将来就全是她的帮手。
若是她没管教好,跟弟妹们离心离德,那日后捅出的篓子,还是会牵扯到她。
临行前,定安长公主忍不住絮絮教诲,大外孙女自幼本就没跟弟妹们养在一处,这几年可别怕吃苦,一定得去跟弟妹们好好相处,用心待人。
只要是为他们好,哪怕一时严厉些,让他们抱怨生气,将来总会念她的好。
人心啊,都是这般处出来的。
还是以她将来的准婆婆,许惜颜为例。当年从没有个笑模样,京城有名的冷美人儿。可为何到了生死关头,她亲娘韩琅华不惜泼了面子,也非要结这门亲?
这就是许惜颜做人的好处了。
定安长公主指着尉迟钧刚送来的礼物感慨,“你瞧,知道你要回乡守孝,人家也不送那些乱七八糟的面子货,不过是本手抄的素食食谱,便足见用心。这就是你婆婆养出来的孩子,我也不敢奢求。你若能学到你婆婆的一两分好处,外祖母纵然此刻闭眼,都安心了。”
孟大姑娘懂。
她要守孝,为显诚意,便吃不得荤腥,成天清粥白菜,能好过么?而尉迟钧想到此处,才特意亲手抄了这份食谱打发人送来,。
她收到时,也很感动。
做人有时要的并不是多贵重的礼物,而是肯这般用心体贴关怀。
孟大姑娘默默记下,也下决心以准婆婆许惜颜为榜样,约束言行,回了老家好好跟弟妹们相处。
而端王府里,尉迟钊去请人看画时,却见他的准岳父难得从京郊回来了。
还带着盆亲手种的碗莲,一瞧那架式,就是在讨好他的准岳母呢。
嗯,平素他爹想讨好他娘,也是这个调调来着。
打小看到大的尉迟钊,可是机智的一眼就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