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起亲事,邓觉略羞涩,“我,我一无所长……爹爹的意思,也是叫我过了殿试,有些出息了,再去拜访母亲……到时也问问她的意思。自然,问过外祖家,也是一样的……”
啧啧啧,这么年轻的举人,还说自己一无所长。那天下大半读书人,都该去寻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许惜颜素来聪慧,顿时猜到最后一句多半是上京前,邓旭才临时交待的。
不给儿子早早说亲,肯定也是因为许桐当日之言,想让儿子金榜题名再去见她,也显得自己这些年,不至于一事无成。
不过晚些说亲也好,男孩子多受些磨砺,方知道心疼妻子呢。许惜颜可是开明得很,从不是催婚之人。
但礼物却是一定要送的。
当然,马也送。
这么多年难得见到外甥,还这么出息,许惜颜是真心替许桐,也替邓旭高兴。
邓觉不好意思去挑,她便让琥珀去看着置办一份。
邓觉想要推辞,许惜颜按着他的手说,“衣裳佩饰那些,我母亲是个最好打扮人的,我就不跟她抢了。你既要科举,只给你寻些笔墨纸砚,书本典籍也就罢了。再略给你拿几样小玩意儿,回头你总能用上。”
邓觉这才道谢收了。
却不想,回头打开许惜颜送来的两口大箱子,除了一口箱子里装着极精致的笔墨纸砚,另一口箱子里装的却全是大大小小,分装好了的打赏荷包,还有兑换好的碎银散钱,塞得整整齐齐。
邓觉背着人,再次大哭一场。
自长兴侯府败落,家产尽没,家境自是大不如从前。
父子俩说句难听的,还是靠着许桐当年留下的嫁妆过日子,自是过得紧巴巴的。
可自从随许桓上了京城,入了金光侯府,修国公府这般名门世家,骨子里都透着富贵风流,邓觉难免觉得自惭形秽。
就算亲戚们人人都对他很好,也无人轻视,长辈们送的礼物也都很好。可那些只能撑起门面,他却是拿不出多少银钱,去交际应酬,打赏下人。
就算没人怪他,可年轻人自己心里能觉得好受么?
都是最爱面子的年纪,可他这么大了,难道还好意思管谁要零花钱?
偏偏看起来最清冷的姨母就想到了,还替他预备好了。
送银钱来的小厮,他是春生的儿子,正经搁黄家也是位有丫鬟婆子伺候的小爷呢,偏偏从众兄弟间争抢到这差使,来暂充小厮了。
笑眯眯的说,“公主说,叫小的一并留下,就暂且伺候着哥儿了。一同来的还有几人,先去跟管家奶奶那儿招呼一声,回头就来见礼。您也别不好意思,咱哥几个对京城都熟,回头您去哪儿应试看书,访师会友,或是和亲戚朋友吃饭喝茶,咱们都能跟着说说,也省了您好大麻烦了。回头等您金榜题名,寻到可心得用之人,再打发小的们回去就是。”
这般体贴周到,邓觉还能说什么?
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他只能把这份恩情,默默记在心里,以图后报。
倒是亲舅舅许樵听说,有点不乐意,“我自己的亲外甥,我自己就不能照顾么?还要一个出嫁的妹妹来操心,这算什么事儿?”
可已经当家多年的樊玉婵,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你们这些男人,粗心大意的,哪有二妹妹想得细致?如今邓觉算是外甥,他住回家里,咱们给一份月钱,拔几个使唤人都容易,那象絮儿阿灼兄妹,是不是也得给?家里还那么多嫁出去的姑奶奶呢,若是个个都计较起来,又该怎么办?
就算咱们这房无所谓,可你让二房五房怎么办?跟着一样吧,肯定吃力。不跟着吧,又打脸。倒不如二妹妹出面省心呢,你要过意不去,自拿私房贴补到阿钊兄弟俩身上就是。何苦坏了规矩,让大家难做?
再说了,我看大外甥是个心细的,也未必就愿意接受咱们的好处。毕竟二妹妹家里才几个人,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换成是你,你好意思么?
真有心对他好,倒不如悄悄给他置些家业呢。等他成亲时给他,方不伤孩子颜面,也能有份长长久久的收益。”
许樵转念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
许惜颜家就两口子,俩儿子,又是出了名的财雄多金。
当外甥的从这样一位阔姨母手上拿钱,心理负担确实要小得多。
而许家如今却是人丁兴旺,光许樵和樊玉婵,都生了四个孩子。自己在外人看来,也就是一个太学院的教书先生,哪比得上金光侯?
若是给重了,只怕邓觉也会担心影响到舅母弟妹们,再不肯要的。
毕竟,教书先生在世人眼里,大半都挺穷的。
可是,许樵叹了口气,略有些发愁。
教书先生可能大半并不富裕,可他真心不穷啊。
这些年在授课之余,他也很努力的发展副业呢。
樊玉婵将门出身,自小便是个豪爽明朗的性子,这些年当主母管着人事内务还行,却实在不太擅长理财。故此,她出嫁带来的田庄铺子,可全是许樵在背后运筹帷幄。
就算比不上许惜颜的马场,也都挺赚钱的。
后来樊玉重得了官身从了军,也把在京城的家业全交给姐夫打理了。
其实自樊家入京,买房置地那些事,就全是许樵在操心。
也亏得招了这个能干女婿。
从此之后,樊家可算是再不用算计着俸禄过日子,还得打猎贴补家计了。
一样敞开门来,大大方方接济樊家旧部下属,但家里的日子却是渐渐富足。
等樊老大人过世时,那时成帝早已继位数年,因樊家拥立有功,临终前便给老爷子官复原职了。虽是虚的,却能体面的以官礼下葬。樊老大人再无心事,只嘱咐孙子要与姐夫一家好好相处,便安然长逝。
这些年樊玉重在外为官,家里的银钱接济可是没断过。
樊玉重原本念着姐夫打理辛苦,便说用不了这许多,叫姐夫自收着。
然后,然后姐夫果然就自收着了。
给小舅子送的银钱少了,给他置办的家业却是越来越多。
弄得樊玉重的妻子,他也早成亲了,银钱账目自然得交给夫人收着,那也是樊老大人订下的一门亲事,顶顶通情达理的好姑娘,都时常夸赞。
“人人都说许家是门好事,果然不错。姐姐嫁了,连咱们都跟着沾光。要是日后能亲上做亲,不管是嫁个闺女过去,还是接个媳妇进来,我都要笑死了。”
樊玉重顿时道,“你少发美梦。我那四个外甥,一个都不可能。老话说,姑血不还家。再说我姐夫家可都是讲究人,不兴这样的亲上做亲。”
樊妻白他一眼,“我有说是要跟你亲外甥结亲么?我家虽不是读书人,却也知道血亲不可太近的道理。我只说是许家,哪怕是二房五房呢,挑个好的不行么?”
呃,这倒是可行。
樊玉重摸着下巴想想,“那你也把咱家孩子教得好些,回头我才好跟姐姐姐夫张口。”
那是自然。
樊妻这才欢喜起来,两口子畅想着孩子们的日后,说些傻话不提。
许樵既能照顾好小舅子,自家日子自然也不会差。
只是两口子都不爱炫耀,也不是贪图享受,奢靡破费之人,不过闷头发财而已。
说来还是从小在京城长大的尉迟钊眼明心亮。
他就早看出来,二舅舅是个不差钱的。所以从小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的小勺子,就心安理得的吃起大户,还吃得特别坦然。
春天的鲈鱼,秋天的螃蟹,夏天的瓜果冰碗,冬天的汤锅,什么新鲜什么好吃,或是哪里又开了新馆子,来了新厨子,出了好新菜,他就跑来拉着舅舅的衣摆,要求请吃。
当长辈的,都喜欢这样会“敲竹杠”的孩子。
否则辛辛苦苦挣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尤其看着孩子吃饭香,许樵舅舅也投喂得很开心呢。
如今尉迟钊能长这么大个子,每回见着,许樵都一脸骄傲,自觉功不可没。
“哎,不是阿钊要跟端王府说亲了么?定了没?到时我给他包个大红包。”
既然邓觉那里不好给太多钱,还是把钱贴补在尉迟钊身上吧,总不好让二妹妹一人出力。
至于外甥,也不能亏了他。正如妻子所说,回头给他置办份家业吧。
樊玉婵也是个大方人,从不计较这些,“应是订了吧?但还没明说。本来二妹妹说晚上要和侯爷回来吃饭的,可皇上突然召见,也不是何事,又进宫去了。二妹妹便打发人来说不等了,要不就明儿再来。我才打发人去问大嫂子时,偏娘听见,说叫再等一等。如今打发几个孩子去宫门口守着,要是出来得早,还是接回来吃饭。”
尹二奶奶自从旧年丈夫许润在外为官时,让通房丫鬟生了个庶子,可是不得了,闹得阖府不宁。后又折腾着许桐远嫁等诸般蠢事,越发跟家里人离心。
直到近些年,她大概是年纪大了,那点精气神总算是折腾没了。也是樊玉婵接二连三养下孙儿孙女,总有孩童在膝前环绕,童言稚语,活泼可爱,才总算是让尹二奶奶渐渐安生下来。再不寻事挑茬,家里也重归宁静。
许樵听说母亲愿意等许惜颜回来吃饭,很是赞同。
“那就等等吧。孩子们若是饿了,先吃块点心垫垫。也不知皇上召见侯爷何事?还把二妹妹也叫去了。”
你问她,她问谁去?
樊玉婵也不知道哇。
两口子正嘀咕着,宫中却是气氛压抑。
成帝拿着一份加急送来的奏折,神情感伤又无奈。
等着许惜颜两口子入了宫,也不多说,只命太监把奏折拿给他们看了。
夫妻俩一目十行的看过之后,齐齐怔住,对视一眼,同样说不出话来。
成帝苦笑,头疼又为难的开了口,“朕原先是说过,不会逼阿钊的亲事,可如今――”
他话音未落,却是靖海侯奉旨匆匆赶来。
脸色着实不大好,应该已经听说了风声,只强自隐忍着,到了皇上跟前,还不忘行礼。
只到底有了年纪,起身时便不小心踩到了袍角,踉跄了一下,差点扑通摔下去。
亏得尉迟圭年轻,眼急手快的将他托住。
靖海侯连忙道谢,又告罪,“臣君前失仪……”
成帝摆手,“侯爷无须如此。赐座,都坐吧。”
大家心情都不好,这事还是坐下来说吧。
君臣齐齐坐下,成帝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忽地身边太监接到报信,赶紧跟皇上低低说了。
成帝眼前一亮,“已经醒了?那赶紧传上来!”
总比他亲自开口强。
于是,一个侍卫被带了进来。
整个人已经不是风尘仆仆可以形容,简直是泥水里滚出来的。
因要面君,头脸已经简单打水梳洗了一下,才勉强辨得出人形。
靖海侯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是定安长公主身边的老侍卫,给女儿韩琅华带出京城去的。到底骨肉至亲,他也顾不得皇上在此,先发问了。
“赵林,事情到底如何,你快说!”
赵林跪地,看一眼老主人,眼泪就下来了。
“是,是小的护主不力……回皇上,我家孟大人和夫人,俱是,俱是殉难了呀!”
靖海侯就算已经听说不好,可真等着听到这样确凿消息,还是惊得面无人色,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还是尉迟圭在一旁扶着他,又催促道,“你别哭,倒是把事情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了?”
侍卫赵林抹去眼泪,这才把事情源源本本说了清楚。
孟珙如今在南方某地任着一州知府,因任所多雨,水渠易崩坏,时常造成流民,后又生出匪祸,故此也跟许松一般,一直有修渠来着。
不过因当地财力有限,孟珙没有采取从前那种哪里漏了修哪里,这种被动的修渠方式。而是主动筹资,先去修补历来洪涝最为严重,也是匪祸最严重的几个乡镇。修一段就要扎扎实实做好这一段,不说管上百八十年,起码能管个二三十年。避免年年修渠年年淹,一遇着下雨,总是四处报灾,四处补漏,回头还得找朝廷要钱要粮赈灾的循环套路。
要说这是个挺好的做法。
他也上报过朝廷,也得到了成帝的肯定。
施行下来,也确实见到有效。
在孟珙为官这数年间,每修好一处堤防水渠,当地的百姓就能保住庄稼,能保住粮食,大家能够安居乐业,自然也就不会去打家劫舍,祸害乡亲,横行多年的匪患也渐渐肃清。
成帝原打算着,等孟珙再干上一两年,差不多把全州的水渠都修补好了,就把他往京城挪一挪,也升个官儿来着。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今年,出事了。
赵林含着泪道,“……我家大人为了以身作则,早在修渠之初,就对着当地百姓立誓,说府衙所在的省城,是要留到最后才修的。偏偏今年自五月过后,省城那儿雨水极多,连着快一个月都没见过日头。城中的水井许多都漫出街面,简直没法下脚……”
然后,还亏得韩琅华矫情。
因为连日大雨,城中连口青菜都吃不上,被雨水打过的鱼虾,淋病的鸡鸭更没法吃了,各种物资短缺,这叫娇生惯养的韩琅华如何忍得?
她就算比不上许惜颜吧,那也是金枝玉叶长大的,哪里吃过这种苦?便命人去雇了一艘大船来。
原本,她是打算带着孩子们出去避避雨,找个地方住过雨季再回来。谁想那条船,最后竟成全城人的救命船。
赵林自然不会说自家主子的不是,只说了韩琅华雇船之事,便道,“……等到船来的那日半夜,忽地下起暴雨。短短一个时辰,就淹到人的小腿。我家大人瞧着不对,赶紧发动全城官员衙役,出来抗洪。也不知是几时,忽地听见老大一声轰鸣,全城人都瞧见了!省城后山处,竟是崩出一条黄龙样的山洪,直冲向省城。外城的泥墙,顿时就冲垮了,大水疯涨,一个劲儿的冲向城中。”
“全城的男人都去封堵洪水了,可实在是拦不住啊,然后我家大人,大人只得下令……让城中的老人妇人和孩子们,都上那条大船去……可那船,船再大,也装不下一城人啊……城中的老人们,就没有一个肯上去的。只叫各家的年轻媳妇,抱着孩子们上去……可媳妇们上去之后,还是人太多了。于是她们,她们放下孩子又都下来了……最后,最后连咱家夫人,也下来了……她说,说少一个她,还能再带两三个孩子……”
听到这儿,靖海侯已经是浑身颤抖,两眼发直。
尉迟圭不忍心的别过脸去,许惜颜已落下泪来。
赵林哽咽了好一会儿,方道,“最后,最后是我家大人亲手斩断绳索,下令开船……小人因水性尚好,原想留在主子身边照应,可夫人不放心,非叫我跟着船走,照应几位小主子……那时她跟我说……”
他瞟了眼金光侯,重点是升平公主。
忽地似下定决心一般,跪爬到许惜颜跟前,大力磕着头,泣道,“我家夫人说,她要活着便罢。她若死了,就叫小的来找升平公主,跟您说,是她说的。她求您了,求您作主,让府上世子娶她一个女儿吧。不管是谁,娶一个就好。她在九泉之下,都谢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