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槿道谢,先上了辇。
许云梨却有些担心弄花她的妆。
想叫自家婢女打个伞,又实在不敢开这个口。
她在公主府学习已有数年,知道今日坐辇都算小小逾矩了。没看有些六七十岁的老命妇,也得步行入宫么?
只得随和些也上了辇,想拿帕子挡脸,被许云槿暗地里掐了一把。
假装替她戴起斗篷上的风帽,低声轻斥,“老实些吧,少给嫡母惹祸。”
许云梨不敢乱动了。
难得有机会入宫,她也实在不想,也不敢横生波折。
许云槿自己也将风帽戴好,姐妹俩生平头一次,入了皇宫。
大雪纷飞,天色越发暗了。
有宫人提着长竿,开始点起各个大殿内外的灯笼。
大红色的宫灯,次第亮起。
照着金黄的琉璃瓦,飞檐上的走兽,暮色中暗红的宫墙,还有屋檐上晶莹的白雪,仿佛一切都显得特别高大,特别威武,特别庄严。
许云梨形容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有些东西,就算听过再多,但跟亲眼看见,还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她的眼睛里,开始有控制不住的灼热在涌动。让她甚至都忘了这漫天飞雪是不是会弄花她的妆,而是贪婪的看着这一切,目不转睛。
“行了,把你眼里的野心收一收吧。”
许云槿的话,叫许云梨吃了一惊。
“别这么看我,是你的眼神太明显,只要不瞎都能看见。”
许云梨忍不住问,“三姐姐你――”
“我不想。”
许云槿答得斩钉截铁,目光清明,“别说我已经订亲,就算没有,我也不稀罕进这种地方。还记得公主府的姑姑们说过么?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里,也是无数红粉枯骨堆积起来的战场。才进来的人,有几个没有野心?可能笑到最后的,能有几人?没有公主嫡母的命,就不要妄想了。”
许云梨闻言一窒,生生给噎住了。
比起后宫嫔妃,成安公主无疑是十分幸运的。
但她的幸运里,也伴随着从小到大的嘲讽,以及盛传京城的骂名。
许云梨是没本事去重新投个胎的,可要她认命,她不甘心!
又或者,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骨子里,其实象足了一个人。
被她最看不起的亲外祖,章老爹。
不管有没有这个能力,就是一门心思想往上爬,哪怕舍弃亲生儿女都无所谓。
要说许云梨的胎,已经投得很好了。
许家也厚道,从不曾苛待庶女。似这般入宫长脸的好机会,也给了她。
但许云梨就跟章老爹一样,是永远不会知足的那种人。
象此刻能坐着步辇入宫,她也不会惜福。只会耿耿于怀许惜颜和成安公主有人打伞,而自己没有。
就算给了她伞,她还会生出别的不足。
正如此刻入宫,在见识到天底下至高无上的皇权威严时,她心里某个隐秘的想法,也越发坚定了一些。
只可惜,还不等她立下鸿图大志,步辇停了,她们需要下来步行了。
小小逾矩可以,过分就是错。
宫中出错,随随便便一个罪名,就得一条命了。
所以许云梨越发不平。
因为前面的大辇上,成安公主还跟许惜颜,稳稳的坐着。
母女两个,还在悄悄说私房话。
“我方才在宫门口表现得还算好吧,能不能挣回点人情?”
不得罪人就算好的,想要人情,只怕想太多。
许惜颜垂眸,“嗯”了一声。
得到肯定的成安公主,喜滋滋道,“那我就安心了。娘以前得罪人太多,那时觉得无所谓,可如今想想,恐怕不行。你若嫁了人,到底不能成天在我跟前护着。万一她们难为不了我,跑来欺负你怎么办?”
许惜颜突然心头一酸,喉头发紧,“母亲不必如此,没人欺负得了我。”
“你呀,还是太年轻。”
任性了一辈子的成安公主,居然能有此觉悟。要是许观海听见,又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这些人敬我怕我,无非是看着父皇的面子。肯让着你,也只因你是皇上的外孙女。可你真要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一个郡主,恐怕还唬不住那些刁钻妇人。可你将来,总是要去她们的圈子里走动的。哎,早知如此,我早该学学敏惠姑姑,也多做些好人。”
而不是拉了一大堆仇恨,将来叫女儿怎么办?
成安公主是真心生出几分悔意。
“母亲其实大可不必。”
许惜颜忽地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成安公主一听,顿时脸色放晴。
“对呀!还是我家阿颜聪明,那以后我就不必费神讨好她们。说真的,好累的。”
少女淡淡笑着,眼神里尽是纵容。
这个亲娘,确实在年幼时给过她伤害,但也确实给了她最多的尊荣,如今还在尽力弥补。
况且当年之事,也不能全怪成安公主。
换作任何一个母亲,如果看到一个女儿,就会想起同时出生,却早夭的孪生儿子,叫她怎么想?
那几年,如果说许观海一个堂堂男子,都在逃避伤痛与自责,又怎么能苛责成安公主?
她们不是故意不爱她,只是需要时间来治愈。
就象奶娘说的,只要哪天爹娘明白过来……
少女微微上挑的明眸忽地一顿,猛地抓住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灵光。
奶娘!
当日彻查弟弟死因,只查了他身边的奶娘婆子丫鬟,但自己身边的呢?
姐弟俩同时降生,都得人伺候。如果真要安放细作,与其放在弟弟身边,倒不如放在她这个生来就不得宠的女儿身边,岂不更加掩人耳目?
她还记得自己的奶娘,是个特别温软柔善的妇人。
一直带她到了八岁,和许观海成安公主关系渐渐缓和,奶娘才借口身体不好,回乡养老去了。
可她那时才将将三十出头吧,养的什么老?
再细想那些年她待自己的好,真的是事无巨细,体贴周到。
只那时的许惜颜,到底年岁尚小,不可能把人想得那么坏,是以从来没有疑心过她。
但如今想来,奶娘待她好得太过了,就一般亲娘也做不到,倒似有一层愧疚在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