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她来说,真的很难得。
姜扶瑶很清楚,乐团大部分人,包括舍友程玲玲,其实都不欢迎她,更不服她能进第一声部。
她本身并不在意这些。毕竟要是性格太过敏感,她早该受不住“国民黑”三个字意味着的漫天辱骂,何况还有作者与剧情那层出不穷的恶意。
但现在遭到质疑的人不只是她,更是站出来对她表示了支持的闫老师、首席几人。
她必须证明自己是有资格进小提琴第一声部的。
何况……
毋庸置疑的实力,无可置喙的水平。
她本来就有。
指挥退开两步,示意姜扶瑶站在他的位置,一块用于垫脚的红色方形小台子上。
乐团演奏与独奏不一样,再加上方才严建元保证了她能将这首曲子拉得与自己无二。
小提琴架于脖颈,姜扶瑶便看向他:“首席,能麻烦你和我重新将曲子演奏一遍吗?”
事实上,早在听说姜扶瑶也来应聘小提琴演奏员时,严建元便对这次面试上了心。
不是八卦明星,也不是好奇新同事。
只是单纯对姜扶瑶的到来感到意外以及心底克制不住的隐约期待。
作为同专业且年岁相近的乐手,他自然曾关注过这个疑似“天才”的同龄女生。知道她大学四年次次都拿一等奖学金,知道她是老师们的掌中宝,也知道她是同学们眼中的“女神”……
原想着等她毕业便可以切磋交流,却只等来她以演员身份出道的消息。
不可否认,他很失望,觉得自己看走了眼,竟以为这样一个追求名利的人是可以与自己一较高下的对手。
这次来乐团应聘,虽然不清楚她是真的打算回古典乐界还是另有目的。
但起码,严建元不愿意让她以不逊当年的演奏水平,却在本应最闪耀的领域被视作尘土。
这也是他将她选入小提琴第一声部并愿意为她作证的原因。
“首席?”见严建元久久没搭话,姜扶瑶不由疑惑。
回过神,视线有些复杂地看着她,严建元应了声“好”。
两人便将小提琴架于脖颈,开始演奏。
分明是两个人拉弓,悠扬琴声却如出一辙得宛若复制粘贴。
熟悉的旋律落在乐团众人耳中,虽心中已因着闫老师他们的态度有所预感,仍不由面露惊诧。
乐团模式虽磨灭了演奏者的个人风格,但这从不意味着演奏难度的降低。
尤其他们都有专业的音乐素养,耳朵也更灵敏,更能分辨得清首席所说的“无二”真就是“一模一样”。
闭上眼,甚至分不清哪个是姜扶瑶,又哪个是首席。
听了这遍ab对照演奏,他们或许对她空降第一声部多少还是有些不服,但关于面试是否掺了水分已然有了确切的答案。
但只是被认可有进乐团的及格线水平还不够。
不仅是姜扶瑶对此不满意。
严建元、闫老师等人也不满意。
“小姜啊。”
闫同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姜扶瑶的位置上坐下,手中的保温杯正往外氤氲着白色热气,面上神情模糊不清。
“以防被说你只会模仿,撇开乐团和指挥的风格,按照你自己的理解重新演奏一遍这首曲子试试。”
将小提琴置于腿上,闻言,严建元抬眸。
姜扶瑶……
也证明给我看,你如今是否还有被已经成为乐团首席的我视为对手的资格。
其他乐手皆沉默。
他们没看过面试视频,也想亲耳确认姜扶瑶是不是真的有进小提琴第一声部的水平。
不然,为什么闫老师和首席都这般偏向她?
他们看着姜扶瑶。
姜扶瑶也看着他们。
视线在面前乐团近百人身上扫过,又落在两个跟拍摄影师手中的黑洞机器上。
总归闫同贺的话本就是姜扶瑶的打算,她点点头,应了下。
深吸一口气,眼眸闭合,手臂轻抬,琴声幽幽传出。
《b小调第六交响曲“悲怆”》是柴可夫斯基的“绝唱”。指挥首演9天后,他便撒手于人世。
这是首“安魂曲”,也可以说“追思曲”、“慰灵曲”,是一种特殊的弥撒曲,在天主教悼念死者的祭奠仪式中演唱。
但比起创作背景与类型,这首曲子本身才是最震撼人心的存在。
而姜扶的演奏更是让他们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空虚的重音作因,慢板第一乐章缓缓延出,叹息般的旋律渐渐营造出令人不安的沉郁氛围,哀婉美丽,谜一样的结尾带出快板第二乐章,三部曲式的结构将主题往返,温柔的旋律有几分安宁。
第三乐章是复合节奏的活泼快板,第一主题谐谑曲轻快得宛若意大利民族舞曲,第二主题则战斗般悲壮,谐谑曲再次出现时,主题便达到高.潮,片段不断堆积、强烈。
晦暗、闷郁的终曲凄凉到来,色彩褪去,绝望与暗淡构成这个乐章。悲剧的结局无可避免,葬礼般的旋律在森然凄寂中渐完。
正好推到特写的摄影看着手中镜头愣了下。
那滴晶莹……
是眼泪?
正如一棵树上找不到形状完全一样的两片叶子,一千人中很难找到在思想情感上完全协调的两个“哈姆雷特”。
交响乐版本有不同指挥的区别,同首乐曲的不同独奏者也有截然不同的情绪表达。
音乐是最“透明”的,乐手的心根本无处掩藏。
姜扶瑶是死过一次的人。
别的不提,但关于从希望到死亡,她比这个世上的任何人都懂。
安魂曲,安抚逝者灵魂的曲子,有谁能比“逝者”更清楚如何安抚自己?
读书时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天真少女,在剧情的影响下,逐渐沦落至缠绵病榻却无人疼的境地……再到如今重拾小提琴,甚至能为心爱的古典乐进入人们眼帘贡献自己一份力……
她经历了太多,无人能倾诉,无人能分担。
从始至终,她只有自己。
面试时,闫同贺就因着姜扶瑶比在校时高了不只一星半点的水平认定她这些年吃了很多苦。
但当他听了姜扶瑶自己理解的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整个人登时大恸。
到底是遭遇了什么,这个孩子才会连死亡都看透!
娱乐圈,当真满目都是“吃人”二字!
魔都爱乐乐团刚刚成立,乐手们虽水平不错,但也都是些年轻人。
他们能演奏任何一首世界名曲,也有信心能将之演奏得不错,包括这首《第六交响曲》。
但这个“不错”仅限于他们听了姜扶瑶演奏的版本之前。
苦闷、沉郁、凄悲、焦寂……
太多太多的情绪尽糅在琴弓的每一次拉动与琴弦的每一次按下之中。
而后又零落成泥,归于虚无――“死亡”。
如果说听她与首席第一遍合奏时他们还有心思判断她的水平高低,带了些居高临下的审视。
那么这一遍,他们就只有沉浸与灵魂深处都在颤栗的震撼。
名曲之所以为名曲,便是因为足够经典与触动人心。
但再经典的名曲,也需要演奏者来表达。
人们在琴房听到一个孩子演奏《命运交响曲》时情绪毫无波动,甚至还能和别的家长聊几句“你家孩子学几年琴了?在哪儿上学啊?”,却又在音乐厅听到专业交响乐团演奏的版本时深深为之震动,感慨命运的无常与艰难。
因为二者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一如他们与姜扶瑶。
他们只是“演奏”。
姜扶瑶是“演绎”。
第二十四章 拉琴的baby,奔驰的营……
“我的演奏结束了, 感谢各位的聆听。”
待最后一丝余音消散,姜扶瑶便睁开眼,礼貌地朝众人鞠了个躬。
回忆痛苦, 但终归只是回忆。况且, 人世沉浮,谁又说不会“祸兮福之所倚”?
比起自怨自艾,她更感谢那些曾经的遭遇能让自己深入理解和表达音乐。
而也正是因为看得开,每每演奏,她才能“入戏”快,“出戏”也快。
可听她演奏的人却是截然相反的极难将情绪自拔。
茫茫余音似环袅于耳畔,直戳灵魂的逝亡之凄激出一片鸡皮疙瘩。
那种寒凉冷意, 透彻心扉。
宛若地狱之门洞开,怖得他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从头到尾保持一个姿势, 直至浑身僵硬。
绕梁之音在心底冽韵回彻, 排练厅足足岑寂与沉淀了半分多钟, 众乐手才终于渐渐回神。
看着姜扶瑶的眼神不再有丝毫怀疑或轻蔑。
取而代之的是盛满眼底的不敢置信和艳羡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