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老苏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怎么?」
「哦。」顾浩半转过身,「那就等她回来再说。」
「等会儿。」老苏皱起眉头,「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嗨,干儿子给买了个录像机,都是外国字。」顾浩无奈地撇撇嘴,「我寻思你家姑娘不是学过英语么,让她帮我翻译翻译。」
突然,一个男孩从屋子里冲出来,兴高采烈地大叫:「我会,我也会英语,顾大爷,我帮你翻译吧。」
是苏家的小儿子。他背着一个颜色鲜艳的书包,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兴奋。
「你会个屁!」老苏板起脸,推搡着儿子的肩膀,「回去!」
顾浩弯下腰,摸摸他的头:「你呀,太小了。你姐姐呢?」
「我都上学了!」男孩抓住书包的肩带,一挺胸,「我姐不在家。」
顾浩马上问道:「她去哪儿了?」
「去亲戚家了。」男孩快言快语,老苏想伸手捂他的嘴,已经来不及。
「进屋进屋!」老苏把男孩推进房间里,「把书包摘下来!」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顾浩,脸上写着「还有事儿么」的表情。顾浩没等他开口,又问道:「走亲戚去了啊,什么时候回来?」
「暂时不回来了。」老苏犹豫了一下,「高考结束之后再说。」
「为什么?」
老苏已经开始不耐烦:「那边高考录取线低。」
顾浩继续追问:「哪儿啊,这么好?」
「南方。」老苏握住门把手,「老顾,我得做饭了啊。」
「行,你忙着,打扰了啊。」
老苏匆匆点了点头,飞快地关上了门。
顾浩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几秒钟,慢慢踱回自己的家。他坐回床边,又点燃一支烟,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另一场比赛。
对苏家的冒险察访并没有让他的疑惑减轻半分,相反,他心中的问号越来越大。苏家人的表现很反常。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担忧什么。同时,又有某件事让他们,特别是那个小男孩,觉得兴奋。这一切应该与那个消失的女孩有关。顾浩虽然不知道这种联系是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老苏在说谎。
整整一个下午,顾浩都在推演各种可能性,又一一推翻。想到心烦之时,自己又哑然失笑。当了半辈子保卫干部,习惯凡事都往坏处想。可人家爹妈都安之若素,一个邻居倒急得什么似的。
说到底,还是闲的。
顾浩赌气般走向冰箱。傍晚时分,肚子也饿了。操心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还不如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
拿出一块五花肉和几个土豆,煮上一锅白米饭。顾浩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他把五花肉切成小块,在铁锅里熬上糖色,下肉进去翻炒。越来越浓的香味弥漫开来。顾浩哼起小曲,麻利地把葱、姜和八角、花椒扔进锅里,添汤、加盖。在咕嘟嘟的声音中,他拿起土豆,慢慢地削皮。
这时,101室的门开了。老苏先走出来,吸吸鼻子,又看看站在厨房里的顾浩。
「做饭呢,老顾?」「是啊。」顾浩用手里的刀指指灶台,「红烧肉炖土豆,来点?」
「不了不了。」老苏急忙摆摆手,「你忙着。」
小男孩出现在老苏身后,表情兴奋,声音尖厉:「我们今天下馆子!」
「哦。」顾浩挑起眉毛,「这是有什么喜事儿啊。」
「有啥喜事。」老苏无奈地苦笑一下,「这不都是他闹的嘛。」
女人也走出来,认真地锁好房门。她的神色中依旧有掩盖不住的悲苦,勉强冲顾浩笑笑。
「行,我们走了啊。」
在小男孩不停的催促中,一家三口很快消失在单元门外。顾浩把手里削了一半的土豆扔进水盆里,背靠在灶台上,握着刀,看着锅里翻开的肉汤,情绪又低落下去。
一饭一菜。米饭晶莹软糯,红烧肉也炖得酥烂,土豆吸饱了肉汁,入口即化。顾浩却食不甘味。坐在饭桌前,捧着瓷碗,顾浩吃上几口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似乎胸口始终压着一块石头。这顿长吁短叹的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窗外又下起雨来。
最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几分钟后,雨点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顾浩听得心烦,索性放下碗筷,点燃一支烟,坐在饭桌前,怔怔地看着窗外。
他并非不喜欢下雨,只是最近的每一场雨带来的都不是好消息。他又想到邰伟正在办理的案子。不知道那三个可怜的女人是否被带回到各自的亲人身边。那些长久等待的人们,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一旦看到那腐败不堪的尸体,想必都会感到天塌地陷。下落不明和确定遇害,哪一种会让他们更容易接受呢?
顾浩掐灭烟头。
应该是前者,因为至少还保有一丝希望。
希望,触手可及,又似乎远在天边。
还会见到那个女孩吗?
今天的雨带走了她的消息;带走了两个倒扣在一起的盘子;带走了两只煎蛋;带走了门把手上的野花。顾浩不知道这些对他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一个活了60年的人,上过战场,查过案子,阅人无数,满身风霜。一个女孩的出现和消失,实在算不了什么。厨房里的记忆,说不上刻骨铭心。但是,顾浩依旧清晰地记得女孩捂着眼睛哭泣的样子。
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大概就是如此。没有征兆,没有预告。有的时候,连道别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不管这孩子在哪里,希望能有书读,有口饱饭吃――在那存在或者不存在的南方。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成单调的旋律。傍晚的微风吹来,带着丝丝潮湿的凉意。顾浩的眼皮开始慢慢地垂下去。他看看餐桌上没有收拾的碗筷,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走到床边躺下。几乎是同时,浓重的困意猝然袭来,他连鞋都没有脱掉,就陷入沉沉的睡眠中。
再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微微的青白色。晨僵让顾浩在床上挣扎了好一阵才勉强爬起来。被鞋子箍了一夜的双脚开始肿胀。他坐在床边,一边揉腿,一边摇晃着沉重的脑袋。
他睡得并不好,几乎做了一整夜的梦。内容模糊不清,只记得有人在呼唤他。神志渐渐清醒之后,那个声音也伴随着梦境的残片浮现在脑海里。
是对门的女孩,赤脚,带着满身的泥水,站在门口叫他顾大爷。
第6章 地下
王宪江弯着腰,看着脚下的卫红渠。灰黑色的水面上漂浮着塑料袋、树枝、落叶、啤酒罐等乱七八糟的杂物。即使是雨后清晨,水中依然散发着阵阵腥臭的气息。王宪江向前看去,卫红渠弯弯曲曲地延伸至远方。两岸绿树如荫,却无法在水面上形成美妙的倒影――水渠像一条破烂不堪的灰色布带,垂头丧气地匍匐在尘土中。
他重新把视线投向脚下,脑海里又出现那三具腐尸在污水中载沉载浮的悲惨景象。
他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警察之一。听完那个面如土色的环卫工的陈述后,王宪江仍然不敢相信,在微明的晨光中用手电筒反复照射着渠壁上的排水管道。的确,从管道口的铸铁网栅中探出的那个肿胀的暗绿色物,有着人手的形状。在汹涌而出的水流中,那只「手」轻轻地摇摆,似乎在无声地呼唤着。
王宪江还在犹豫的时候,邰伟已经脱得只剩一条内裤,跳进了卫红渠里。借助上涨的水位,他很快就游到了排水管道下方。拉住铸铁网栅,邰伟只向管道口里看了一眼,立刻大骂了一句。
王宪江心头一紧:「是死人?」
邰伟游向岸边,脸色变得惨白。即使隔着几米的距离,王宪江仍然清晰地听到他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没错,而且不止一个。」
王宪江怔了几秒钟:「能弄出来吗?」
邰伟踩着水,回头看看管道口,咬咬牙:「给我找把扳手来。」
扳手很快送到。邰伟又游回管道口下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只伸出来的手,奋力对付铸铁网栅。那玩意被四块铁片固定在渠壁上。邰伟用扳手又拧又砸,先后拆下来三个。随着网栅旋转着落下,让王宪江终生难忘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僵硬、肿胀、癍痕累累的一具女人尸体从管道口滑出来,扑通一声落在邰伟身边的水中,激起一阵水花。随即,她就仰面朝上,浮浮沉沉。
紧接着,第二具……第三具……
邰伟拉着铸铁网栅,手臂上青筋暴起,直勾勾地看着在身边漂浮的三具女尸……
王宪江闭上眼睛,身子一晃,立刻感到被人拉住了手臂。
「师父,不舒服?」邰伟的脸出现在面前,「我送你回去?」
「不用。」王宪江甩开他,「东西准备好了?」
邰伟点点头,从肩膀上拿下一个大大的帆布包,把防毒面具、塑胶手套、长靴一一掏出来。
王宪江皱皱眉头,用脚尖捅了捅一个潜水瓶模样的东西:「这是什么?」
「空气呼吸器。」邰伟把气瓶拎起来,在身上比画着,「城建局的人说用得着。」
「我们他妈又不是……」
「他说得没错,确实用得上。」停在旁边的面包车里走下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长男子,「里面空气稀薄,含氧量很低。」
王宪江看看那个管道口,铸铁网栅还垂在旁边:「这不是开放的吗?」
「我市的下水管线有47公里,位于地下5米深。」瘦长男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戴空气呼吸器,走不了多远。」
王宪江上下打量着他。邰伟赶紧介绍道:「这是市规划院的陈老师。」
两个人互相颔首致意。王宪江看着从面包车上下来的其余几个年轻警察,脸色更加难看。
「就这么几个人?」
「这倒霉差事,谁愿意来啊?」邰伟粗手重脚地把空气呼吸器背在身上,「师父你放心,有我呢。」
王宪江不想再废话,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设计图,展开,转身向陈老师问道:「您看,从哪里入手比较好?」
陈老师扫了一眼设计图,苦笑:「按您这个来,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
王宪江正要发问,陈老师就拿出另一张图纸,看起来也是管网设计图。虽然图上的线条纵横交错,十分复杂,大多数标识都是日文,但是比王宪江手里的图纸要简单得多。
「这是?」
「理论上来说,城市的下水道应该包括两类,一类是雨水管网系统,另一类是污水管网系统。不过,大多数中国城市,特别是旧城区,都是把这两类管网系统合二为一的。咱们这里比较特殊。日本人占领期间,对地下管网实行了雨水和污水分流的设计。」陈老师指指卫红渠里的管道口,「那就是一个雨水管道。」他敲敲手里的图纸,「如果那三具尸体是从这个管道里冲出来的,那就是在雨水管网系统中。换句话来讲,看这张图纸就够用了。」
王宪江松了一口气:「那就容易多了。」
「不见得。」陈老师依旧是满脸愁容,「原管道本来就不短,日本人把它施工延长,达到了二十几公里。不过,雨水管网要宽敞得多,进去搜索问题不大。」他忽然嘎嘎地笑起来,「相信我,你们不会愿意进污水管网的。」
邰伟带来的装备数量有限,加之大多数人都不情愿进管道里搜索,最后,只有邰伟、王宪江和陈老师三个人下了卫红渠。
站在渠岸上看那个雨水管道,似乎很难容一个人进去。但是,几个人游到管道下方,发现从管道口钻进去还是绰绰有余。邰伟先上去,再把王宪江和陈老师先后拉进管道里。王宪江年龄大了,加之装备沉重,费了不少力气才爬进管道。随即,他就瘫倒在污水中,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等他的气息稍稍平复一些,邰伟把他拉起来,自己在先,陈老师居中,王宪江殿后,向管道深处走去。
管道呈半圆形,内径在2米左右。三个人一字排开,在其中行走倒也没什么困难。昨夜又是一场大雨。管道内还有尚未排空的雨水,深度大约15厘米。防化长靴踩在积水里,能感到管道底部滑腻的淤泥。走出十几米后,能见度急剧下降。邰伟打开呼吸器面罩上的头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在管道里走了几分钟,陈老师突然问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
王宪江犹豫了一下。的确,连续两场大雨的冲刷,让管道内留有相关物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除了这里,警方无处再去寻找更多的线索。
「先看看雨水管道里是否还有其他尸体。」王宪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如果没有,看能不能确定那三具尸体是从哪里被冲出来的。」
陈老师抖了一下,停下脚步,让王宪江走在自己身前。
「还是你们俩打头阵吧。」
最初,邰伟还用强光手电筒四处照射着,寻找着任何可能有价值的蛛丝马迹。然而,视力所及之处,都是看不到尽头的积水和潮湿的暗绿色管壁。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致很快就让他感到视觉疲劳,机械地一步步向前走着。王宪江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乎是拖着两只脚在走,步履踉踉跄跄。唯有陈老师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情绪中,似乎在随时提防着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在前方猝然出现。
不知走了多久,强光手电筒的照射范围内突然出现一片虚空。邰伟回过神来,马上放慢脚步。闷头走路的王宪江一头撞在他的后背上,不满地哎了一声。陈老师则吓得一哆嗦,倒退了两步。
「怎么了,怎么了?」陈老师从王宪江的肩膀上探出头去,「你发现什么了?」
「前面不太对劲。」邰伟用手电筒向那片虚空处照射过去,「好像没有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