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转身走进101室,关好房门。
顾浩悄悄地走近几步,竖起耳朵听着室内的声音。
责骂声、拍打声和小男孩的哭声不时传出来。随即,他大声保证再也不逃学,好好上课。然后,他被赶回房间。
「今晚别吃饭了,饿着吧。」
事情看来告一段落了。接着就是老苏两口子的对话。
「你别整天出去逛了。从明天开始,早上送他去学校,晚上再把他接回来。」
老苏老婆的声音很低,听上去模糊不清,似乎在辩解着什么。
「还找什么?她要是还活着,早就回家了。别干那些没用的事了。」
老苏老婆呜咽起来。
「你就听我的!让你干啥你就干啥!」老苏又吼起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别再提了,就当没养过她吧。」
老苏老婆的声音清晰了一些:「……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儿子就不是了?就算你能找到她,咱家还能占理吗?老马家能甘心吗?儿子的户口怎么办?那些钱怎么办?」
老苏老婆的声音又听不清了,似乎在指责他。紧接着,就是踹翻椅子的咣当声。
「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你别做梦了,孩子没了就是没了。拼个鱼死网破有意义吗?你不为儿子的前途着想吗?」
老苏老婆的哭声更大。
「别号了,该吃饭就吃饭吧。我他妈的……这一天天也不知道是图个啥!」
顾浩听得浑身发凉,双手紧握成拳,几乎想破门而入。这时,身后的102室门开了。
杜倩穿好了外套,胳膊上挂着皮包,快步走了出来。
顾浩愣住了:「你这是……」
「我先回去了。」她看也不看顾浩,拉开入户的铁门,「你也挺忙的,不打扰了。」
「我没有……」顾浩急忙去拉她,「这不是……」
杜倩甩开他的手,径直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了铁门。
顾浩在紧闭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踱回家里。
餐桌上的菜还剩下大半。顾浩拿起酒瓶,仰头喝光,又点燃了一支烟。
思绪如麻。顾浩连抽了几根烟,却丝毫理不出头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杜倩还是那个失踪的女孩。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沸腾、翻滚。胸口始终憋着一股气,却无从发泄。
他闭上眼睛,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只觉得满口都是苦涩的味道。
突然,他觉得背后有人在看着自己。
急速转过身去,眼前却依然是空荡荡的房间以及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远方,雷声隆隆。暴雨将至。
第13章 零的意义
1994年6月某日,雨。
尽管我还在写,但是这大概出自一种惯性。而且,我已经放弃把它当作日记的想法了。搞不清楚日期,那还叫什么日记呢?更何况,我发现放弃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从小到大,我不是一直在我的生活中做减法吗?
此时此刻,我坐在下水道里写下这些,内心始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过去、现在、将来一直都属于这里。我身上的某种牵绊――与头顶那个世界联结的――已经被彻底割断了。在我的生活中始终出现的减号,终于到了尽头,画上了等号。
零。
那个人带我爬上铁梯的一刹那,我很想哭,又很想笑。我没想到出口就在距离那个「房间」这么近的地方。当我举着蜡烛,在漆黑一片的下水道里横冲直撞的时候,回家的路近在咫尺。
他推开头顶的井盖,温暖的日光泼洒进来。同时,无数嘈杂的声音涌进我的耳朵。一时间,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究竟在黑暗和寂静中待了多久?
然而,我已经顾不得思考这些事情。他刚刚钻出下水井,我就手脚并用地爬出去。当我的手按在干燥的柏油马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泪水夺眶而出。
紧接着,我就跑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似乎想要证明我还活着,或者别的什么。跑出几十米后,我才想起身后的他。
我气喘吁吁地转过身。他还站在敞开的井口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在强烈的光线下看到他。
蓬乱虬结的头发、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辨不清颜色的军大衣模样的衣服,斜挎在身上的帆布包。
我向他挥挥手,「谢谢你」三个字却哽在了喉咙里。
他迟钝地抬起手,学着我的样子挥了挥。
我会回来看你。我会给你带很多好吃的。我会送你一件干净的衣服。我让爸爸带你去洗澡、剪个头发。等我长大了,我帮你找一个工作。
无数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然而,它们都不及一个念头强烈。
我要回家。
于是,我又转身跑起来。
这是一条并不长的街道。我很快就跑到了它和另一条大路的交叉口。这里更加热闹,车多,人也多。我站在十字路口,向四处张望着,惊喜地发现,我认识这条路!
很多人都在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一个满身脏污恶臭的少女,穿着一双湿透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个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脚印。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这些。我辨明回家的方向,飞快地跑过去。
那些熟悉的街路。那些熟悉的建筑。那些熟悉的街边小吃的香气。
真好。
穿过街巷和楼群,远远地,我能看见自家那栋楼顶了。
然后,我哭了起来。在黑暗中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地方,就在眼前了。
可是,我没有力气了。
我扶住一棵树,弯下腰,大口喘息着,感到嗓子里像着了火似的。同时,汗水带着浓重的臭味升腾起来。我低下头,打量着自己。
我太脏了,像一块在污水坑里浸泡了半年的抹布。
我朝天上看看,现在大概是下午三点多,家附近应该不会有很多人在外面活动。我不能让别人看见老苏家的大女儿是这副模样。爸妈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让他们太丢人现眼。
我勉强迈动双腿,尽可能避开大路,绕到小道上向家走去。
十几分钟后,我终于躲进了自家单元的楼道里。妈妈和弟弟应该在家,顾大爷也是。我屏住呼吸,悄悄地打开进户门,几步走到101室的门口,轻轻地叩了叩。
室内毫无回应。
我不甘心,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出来应门。
钥匙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了。我想了想,又溜出去,绕到楼后。
即使隔着玻璃窗,看到熟悉的家,我仍然觉得无比亲切。妈妈和弟弟都不在房间里。他们一定出去找我了吧。
不知道他们看见我,会有多高兴。
我坐在花坛里,面前是高耸的野草和野花,刚好可以把我挡得严严实实。我想,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吧。没有人会看到这个鬼德行的苏家大女儿。我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从天而降。爸爸妈妈和弟弟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然后,我要好好洗个澡,美美地吃一顿,再狠狠地睡一觉。
然后,我就睡着了。
有一本书上说,睡眠其实是短暂的死亡。对于有些人来讲,睡着了,就再没醒过来,短暂变成了永恒。我的奶奶就是这样。
现在,我很羡慕她。
如果我躺在那些野花中长眠不醒……
如果我在这个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悄悄地停止呼吸……
如果我闭上眼睛,就永远不会再睁开……
我的身体就会腐化、分解,变成丰富的养分,滋养身下这些野花和野草。然后,我的灵魂就会附着在其中一朵花上,无知无觉,热烈绽放,默默凋零,等待着在下一个春天里破土而出。
我就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是的,他们。
醒来的时候,我蜷着身子,侧卧在花坛里。尽管费了很大的力气,尽管我不愿意去相信,但是,我还是弄清了一件事。
我被放弃了。
我的一切,换成了一个户口,一个合法的身份,一个可以去上学的孩子,或者,还有一笔不知道数目的钱。
嗯,就像他说的,「就当没养过她吧。」
我曾经以为她不喜欢我,原来,他也不喜欢我。
只是,弟弟哭着说要去找我的时候,我真的想冲出去。然而,我没有。我只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花坛里,睁大眼睛,看着野草缝隙中透出的黑夜。
我已经死了。至少在他们心中,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是不应该动的。
好吧。好吧。如果我的死,能解决他们一直忧心的事情,那么,好吧。
弟弟,我摔坏了你的机器人。现在,姐姐补偿给你。
不必告别了吧。原本他们也没打算和我告别。但是……
我悄悄地爬起来,慢慢走到102室的窗口。
顾大爷背对着窗户坐在餐桌前,低着头,似乎在抽烟。
我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我抬起手,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
为了那两个扣在一起的盘子。为了那些饥饿夜晚中的些许满足。
再见。
走在那些街路上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行尸走肉。对,就是这样。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顺理成我甚至连一点憎恨的感觉都没有,更不要提把我赶进下水道的马娜她们。我算什么呢?一个原本就不该存在的人,有什么理由憎恨这一切呢?
就连倾盆大雨落下的时候,我都没有感觉到。而且,没有人看到我吧。一个全身湿透,在大雨中踽踽独行的女生。
就这样,我一路走着,穿过那些灯火通明或者漆黑一团的地方。走着,只是走着。直到走回那条小路上。
仿佛是本能一般,我走到路中间,打开那个井盖,沿着铁梯爬下去。最后,我拉动井盖,让它在我眼前慢慢闭合。
在最后一丝昏黄的路灯光消失之前,我看到了井口的形状。
一个圆圆的,零。
乔允平教授的办公室和王宪江想象的差不多:光线较暗,墙上、地上、书桌上和椅子上到处都是书籍和各类资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烟气。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因为物品摆放凌乱显得狭窄逼仄。
乔教授看上去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眼镜片后透出的目光锐利。王宪江心想,他还真像一个整天和不正常人类打交道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