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瑜公主又指了指另外一边,道:“那里有座耸立的楼阁, 看到了么?那里是京城最有名的学堂,有一百多年的历史, 培养过无数的官员、大儒、名士。”
鸣闫神色复杂,又听到静瑜公主说:“大王再看看眼前的餐食吧。”
“这鸭的做法来自北方,新鲜的蔬菜则产自南方, 这些河鲜来源于西边的湖泊,但是却都出现在了京城的食肆里。”
鸣闫面色凝重了几分,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静瑜公主道:“我想说的是,大王就算打下了京城, 也不可能成为这里的主人。”她声音不大,却柔韧有力:“因为瓦旦虽然善于征战和掠夺, 但是不善于经商、教育、务农……你们不了解中原的一切,所以即便打下了京城,也不过是把京城变成另一个瓦旦而已,在你的治理下, 这里并不能如现在一样繁华。按照瓦旦以往的做法,便是打下一个地方,将最好的东西夺走之后,修养一段时间,再去打下一个地方。”
“循环往复,永不停歇,不但国与国之间大小战争不断,连内部各个部落之间,都难以太平。所以瓦旦虽然战力强大,却被各国不耻。”静瑜公主淡淡说道,面上没有一丝感情。
鸣闫面色难看,拳头捏紧,冷声:“你这么说,就不怕我杀了你?”
静瑜公主无所谓的笑笑:“大王要杀我,易如反掌。”顿了顿,她道:“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激怒你,只不过想告诉你一个事实。”
鸣闫皱眉:“什么事实?”
静瑜公主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我在大文长到十五岁,又到了瓦旦十年,以我对两边的了解,我认为瓦旦如今最需要的,并不是扩充疆域,而是发展国力。作为统治者,应该教会百姓除掠夺以外的生存方式,若是瓦旦的百姓也能像大文的百姓一样,经商、耕种、读书,将日子越过越好,那何必要战火连天,血流成河呢?百姓要的不是胜利,而是太平。”
静瑜公主面色平和,娓娓道来。
鸣闫凝视着她,半晌不语。
她本就和别人是不同的,她出身高贵,自小便养尊处优,见识非凡。为人善良通透,娴静高雅。
鸣闫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那时候,他才九岁,跟着母亲站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他的父亲,立在草原上,等着那华丽步辇落下。
父王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角的皱纹都笑得舒展了不少,满脸憧憬。
草原上铺设了鲜花和地毯,十五岁的静瑜公主一袭瑰丽红裙,珠玉垂面,云鬓高挽,满头金翠,缓缓从步辇上下来。
长裙曳地,绮色倾城,广裘大地上,她仿佛是唯一的花朵,美得让所有人心颤,见到的人无不想拥有她。
鸣闫看得呆了呆,母亲在他耳边说:“这就是文朝的妖女,她蛊惑了你父王……你父王不要我们了。”
鸣闫想,原来妖女都是这般好看么?
静瑜公主成了王妃,他父王最喜爱的女人。
他的母亲一语成谶。
果然父王有了静瑜公主之后,再也没有召幸过他的母亲,母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动不动便摔东西,整天咒骂静瑜公主。
鸣闫看母亲状似癫狂,却有些不知所措。
王妃虽然得宠,但却很少笑,似乎也并不如母亲说的那样得意。
日子久了,母亲越发不能忍受,终于,在一个晚上,闯进了父王的主帐。
鸣闫躲在帐外,听见母亲在里面声泪俱下地与父王争吵,父王怒吼着让她出去。
鸣闫担心不已,便也冲进了主帐,居然发现她也在里面。
静瑜公主神色淡漠地看着两人争吵,一言不发。
她云鬓散乱,衣衫松垮,见到鸣闫进来,黑白分明的眼眸微动,拢了拢衣襟。
“大王,您为何如此喜爱这个妖女?她有什么好!?”母亲忿忿不平。
父王面色铁青:“你给我滚出去!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母亲仗着自己与父王多年的情分,不依不饶:“大王,你被美色迷惑,是非不分,天神会降罪我们瓦旦的!”
父王暴怒出声:“妖言惑众!”他气得一把拔出了佩剑。
母亲见他拔剑,不怒反笑:“如今,你还要为这个妖女杀了我吗?我跟了你十几年了!我对你一片痴心,为你生儿育女,你要杀我!?就不怕受天神惩罚吗!?啊――”
一柄长剑刺入母亲的胸膛,母亲恨恨抬头,看向父王:“你真狠心……”
鸣闫呆若木鸡。
静瑜公主却忽然奔了过去,一手按住鸣闫的肩,一手捂住他的眼睛:“别看!”
她声音有气无力,显然也被吓到了。
鸣闫身子颤抖,感觉周身除了她微甜的气息,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他猛地推开她,一把扑向了母亲。
“母亲!母亲!”鸣闫声嘶力竭,可他的母亲已经断了气。
猩红的血流了一地,染就了主帐的地毯,他跪在地上,沾染了半身血迹。
父王冷冷看着他:“你母亲口出恶言,死有余辜。若是你不服,便和她是一样的下场。”
鸣闫眼睛里盈满泪水,恨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可父王已经冷漠地背过身,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鸣闫瘦弱的身子扛起母亲的身体,一步一步,拖着步子向外走。
静瑜公主上前两步,似乎想来帮忙,他一个阴冷的眼神,便叫她僵在了原地。
鸣闫失去了母亲。
……
夜色渐沉,鸣闫看静瑜公主的眼神,恢复成平时的冷漠。
“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静瑜公主颔首应声。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驿馆。
才进庭院,便听到一声粗喝:“大王。”
鸣闫回眸,眼前的男子生得高大魁梧,看起来孔武有力。
他长眉浓密,皮肤黝黑,宽阔的腮帮上挂着些青色的胡茬,一双眸子十分锐利。
此人便是瓦旦第一勇士,蒙坚。
蒙坚来到他面前,瞥了一眼鸣闫身后的静瑜公主,鸣闫对她道:“你先回房。”
静瑜公主看了一眼蒙坚,她一向对此人没什么好感,也不想见到他,于是便转身走了。
蒙坚皱起眉来:“大王不该留她的身边……这女人曾经将先王迷得晕头转向,失了雄才大略。”
鸣闫看他一眼:“我父王如何,轮不到你置喙。”
蒙坚嘴角微抽,忍了忍怒气:“是。”
鸣闫道:“来书房聊吧。”
书房之中,蒙坚拿出一张图来。
“大王,这是京城的布防图,我从探子那里拿到之后,特意去城门周边转了转,发现画得八九不离十。”
鸣闫借着光看了一眼地图,应声:“你想说什么?”
蒙坚道:“大文皇帝近年来改革吏治,减免赋税,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国力发展迅猛,与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我们若是再不动手,等他们的军队强大起来,恐怕就晚了……依臣看,我们应该尽快对文朝发兵。”
鸣闫拧眉:“不行。”
蒙坚面色一变:“为何?”
鸣闫沉思了一瞬,道:“如今我才继位,国库空虚,王军涣散,各部落又虎视眈眈。此时贸然开战,我们没有多大胜算。”
蒙坚急忙道:“只要抢下几座富庶的城池,我们便有机会补给国库,豢养军队!至于那些小部落,谁不服,我就将他们打得服软!”
鸣闫看他一眼:“以战止战,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蒙坚愣住,眼色沉了几分:“大王是什么意思?”
鸣闫看着他,忽然道:“蒙坚,难道我们要永远当强盗么?”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们用战争抢夺金银、牛羊、女人,耗尽之后,再去抢下一个地方,永远都在树敌,永远都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
“蒙坚,这不是我想要的。”
蒙坚一脸不解:“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吗?有什么不对!?”
鸣闫道:“难道一直坚持的,就是对的么?”他道:“你在京城转了这些天,难道没有看到这京城的繁华?他们的繁华,不是靠抢夺而来的,而是自己经营得来的。”
鸣闫说完,蒙坚静默不语。
其实在静瑜公主今晚说那番话之前,他便已经觉得,瓦旦不能这样下去了。
但是瓦旦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一时无法接受新的活法,不掠夺,意味着没有来源,不开战,便是草原上的懦夫。
他从未跟静瑜公主说过这样的话,但她却直接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鸣闫叹了口气,道:“蒙坚,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要做的,不是通过欺压别人让自己过得更好,而是要建立一个强盛的帝国,比文朝还强大的帝国,这才是我想要的一代霸业。”
蒙坚背对着烛光,半张脸陷入浓重的阴影之中,他眸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道:“大王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所以不肯攻打大文!?”
鸣闫面色冷了几分,道:“你在质问我?”
蒙坚面色缓了缓:“臣不敢。”
鸣闫冷声道:“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蒙坚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什么。
“你下去吧。”
蒙坚躬身退出。
书房的门被合上。
蒙坚捏紧拳头,眼眸中杀气涌动。
一个矮小的身影自暗中闪现:“蒙将军。”
“哈敦。”蒙坚眼眸微眯:“鸣闫这些天来,是不是都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哈敦面色沉稳,眸中精光闪现,与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截然不同,他低声道:“这些天,大王一直宿在雅妃那里,但他白天时不时会去看王妃,不过心情时好时坏。”
蒙坚嘴角一扯:“看她,却不宿在那里……他怕是对那个女人,真的上了心。”
哈敦一愣:“不会吧?那他为何不与王妃在一起?”
蒙坚冷冷瞥他一眼:“不喜欢的女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有对喜欢的女人,才不敢轻易触碰。”
哈敦想了想,觉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