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啾!……哈啾!”
静悄悄的庭院一角的石阶上,顾如许揉了揉发痒的鼻头,托着腮摆弄着手腕上的一条红绳编成的链子,讲道理这样的手工,放在路边摊子上,一个铜板不晓得有没有人要。
她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臭小子,送个小玩意儿这么实惠,倒是跟别的姑娘弹琴奏曲。
她曾经听过沈虽白弹琴的,不过是前几世的事了,那会儿她琴棋书画样样都是半吊子,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风花雪月就更无从谈起了,无论哪一此轮回,她在意的都是武功,都是替宁国府翻案,将兰舟送上皇位。其他的好像都是过眼云烟,学来也没什么用。
沈虽白曾手把手地教她弹过一首曲子,只可惜她没什么天赋,也没什么兴趣,那时学了几日,便放弃了。
她也曾无数次悄悄躲在树上,看着沈虽白在树下抚琴,通常都是只听一曲便走,毕竟她一个魔教教主在犀渠山庄里总归是不受欢迎的。
连她这个门外汉都听得出,那位知烟姑娘的琵琶其实弹得挺好的,即便成不了好事,做个红颜知己应当也不错,不想她,弹琴跟弹棉花似的,自个儿都嫌聒噪。
已经站在她身后许久的季望舒无奈地摇了摇头:“您若是醋了,不如早些回去看看吧。”
冷不丁一句,教顾如许吃了一惊:“本座怎么就醋了?”
季望舒就差翻个白眼了:“您不仅醋了,就属下看来,醋得还挺明显。”
“……”
“属下眼下的确还不能对师父的死感到释怀,但撇开这些仇怨,属下也是真心为您着想,花开堪折直须折,您要是那么喜欢他,便别总这么拧着了,说起来他不是说要来同您提亲么?”
“那,那话能当真么?随口说说罢了……”顾如许忽然打起了磕巴。
季望舒莞尔:“当不当真,您还是去问本人吧。”
说着,她指了指东院的方向。
“不去。”顾如许没好气道。
“真不去?”
“不去。”她依旧斩钉截铁。
“那属下得先走了,您若是改主意了,属下也看不着。”她看着顾如许那固执的后脑勺暗暗一笑。
身后的脚步声远了,顾如许的眼神飘忽不定地往东院那边瞧了瞧,又恼火地收了回来。
“本座看你个鬼,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会弹琵琶怎么的,动起手来连她一招都挨不过,呵。
她堂堂教主,何须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比来比去的?
想是这么想的,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
她咬咬牙,忽然很想给自己一嘴巴子,却在不经意间望见一个丫鬟端着一盅汤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见四下无人,便将汤放在假山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纸包,揭开汤碗,哆嗦着将纸包中的粉倒了进去,又端起汤盅轻轻摇了摇,而后又小心谨慎地端起来离开此处。
顾如许躲在树后瞧清了始末,见她要去的方向竟是东院,不由得皱起了眉,迟疑片刻,紧随而去。
回到院中时,屋里的琴声已经停了,知烟还在,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她的脸色似乎有些难堪。
顾如许躲在屋檐下,朝里头张望。
那丫鬟将汤端了进来,知烟顺其自然地接过,搁在案上。
“近来楚京夜寒,瞧着快下雪了,是奴家带来的药膳汤,能驱寒去湿,公子尝尝吧。”说着,知烟便亲手盛了一碗汤端到他眼前。
沈虽白看了一眼,从她手中接过了碗,又轻轻放在桌上:“姑娘不必在这伺候在下。”
“奴家只是看公子身边无人侍奉,举手之劳罢了。”
闻言,沈虽白笑了笑:“原本大人赐了一个丫鬟伺候在下起居,只是那丫鬟今日同我闹了会儿脾气,还未回来罢了。”
知烟不免讶异:“一个下人怎么敢与公子使性子,这不合规矩……”
“不妨事,也是我惯出来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是带着笑意的。
知烟愣了愣,尴尬地岔开了话:“这汤凉了不好,公子还是趁热喝吧。”
此话一出,躲在屋檐下的顾如许心头顿时一紧,虽不知那个丫鬟往汤里倒的究竟是什么,但无论怎么说,沈虽白都不能喝这碗汤。
突然冲进去拦下太过突兀,用石子什么的把碗打碎又难免惹来怀疑,正当她苦思冥想之际,沈虽白已经舀了一勺汤,凑近了唇边,轻轻闻了闻,而后笑着将勺子放下。
她悬在半空的心在他放下勺子的瞬间,也缓缓地松了下来。
“汤很香,只是在下刚用过饭,没什么胃口,稍后定不会辜负姑娘的好意。”他将汤慢慢推到一旁。
“这……”知烟目光一闪,旋即笑道,“那好吧,公子若是想喝了让人热一热便好。天色也不早了,奴家得回玲珑阁了,就此告辞。”
沈虽白起身,抬了抬手:“姑娘慢走。”
知烟起身施了一礼,虽丫鬟一同出去了。
门外的顾如许立即翻上屋顶,与之避开,眼看着知烟离开东院,陷入了沉思。
原本只道是个一心郎情妾意的青楼花魁,但前后细想一番,似乎有哪儿不对劲。这个女子对只听闻过几回的男子聊表倾慕,还如此关切地在旁侍奉,还有那碗下了药的汤……
她越想,越怀疑这是郑承的安排。
不过这玲珑坊的头牌怎么会听命于郑承?……
正百思不得其解,脚下的瓦片忽然被什么砸了一下,传来一声响动。
她吃了一惊,跳到后窗,翻进了屋。
沈虽白依旧坐在案边,对她从窗外进来的一幕没有丝毫意外:“我还以为你要在外头蹲到半夜。”
被看穿的顾如许有点下不来台,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既然知道我在外面,你还能和那个知烟姑娘聊这么久,依我看,你俩琴瑟和鸣,惬意得很,我今晚不回来好像也无妨。”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便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我晓得你在外头偷听,本想早点让你进来替我解个围,不过想看看她究竟打什么主意。”沈虽白道。
她怔了怔:“你对这女子起疑了?”
他微微一笑:“无事献殷勤,总是要防备一番的。饭后郑承便先行离开,像是有什么辄待处置,只将这女子留了下来。”
“这是要拉拢你啊。”她冷笑了一声,“这郑府中诸多门客,能得郑承青睐者实则少之又少,他希望你忠心耿耿为他所用,自然不遗余力对你示好。”
沈虽白不以为意:“难道不该先想想玲珑坊千金难求的头牌与郑府的关系么?我之前来楚京时曾见过这位知烟姑娘一面,自然不是以现在这张脸,此女可不像是会为金银而折腰之人,郑承收买她前来试探我,甚至不惜在汤中下药,这其中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你闻出来了?”她记得方才他的确低头嗅了嗅那碗汤。
“没有闻出来,猜的罢了。”他起身,端着碗走过来,“一个人若是做了亏心事,或多或少眼神都会躲闪,知烟知不知情我不好定论,不过那丫鬟却是藏不住自个儿的神情的。”
“你得意什么,说不定人家花魁娘子是真看上了你,求而不得,给你下点媚药,欲趁虚而入呢?”看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方才担心得活像个傻子,“人家指不定一会儿就折回来,我还是不在这碍着你俩为好。”
说罢,转身欲走。
“哎……”沈虽白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你走什么?”
她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晓不晓得知趣二字怎么写?人家连汤都给你煮好了,你不喝也就罢了,人家要走也不晓得去送送,管我杵在这作甚,赶紧的,轻功什么的都用上,追出去保不齐还来得及。”
沈虽白觉得她这醋吃得可真是有趣极了,好笑地看着她:“这汤里下了料,我要是真喝了,被毒死了怎么办?”
“我看那小娘子可喜欢你了,哪舍得毒死你?”
“所以你想让我喝?”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碗,意味深长地问。
顾如许哼了一声:“你喝啊,你有胆子喝,本座今晚哪儿都不去,在你旁边端茶送水,毒死了包收尸!”
这一番听着就是气话,平日里一笑置之就揭过去了,偏偏沈虽白忽然顺着她的话问了句:“我若是喝了这碗汤,你真不走了?”
“本座想来言出必行!”
话音刚落,他突然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顾如许登时吓得跳了起来,一掌打掉了他手里的碗:“你特么还真喝啊!”
她一个劲儿地拍他的背,想让他赶紧把汤吐出来,可惜汤已入腹,一滴都吐不出来了。
沈虽白笑了笑:“你不是想让我喝吗?”
“我……我说什么你信什么啊!真话气话听不出来吗?”看着空空如也的碎了一地的碗,她一下就慌了神,她只是远远看着那丫鬟往汤里下了药,却不知下的究竟是什么,这下可好,万一真是毒怎么办!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眼前的人突然踉跄了一下,虚软地倒了下去,惊得她赶紧接住他,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你怎么样?哪儿不舒服?有没有哪里觉得疼?”她被他吓得六神无主,本想着气他一下,呛几句就完了,哪成想这个傻小子说喝就喝!这不是存心急死她么!
沈虽白的额头抵在她胳膊上,有气无力道:“还好,就是觉得浑身使不出力气,可能靠一会儿就好了……”
她又急又气又舍不得这会儿责骂他,只得这么站在那让他靠一下。
“你不生我气了?……”沈虽白碰了碰她的指尖,似乎虚弱得连她的手都握不住了。
顾如许犹豫了一下,终究是牵住了他手,没好气地咕哝:“不是你先同我生气的么……”
他笑了一声:“比起我,你更信任别的男人,让我有点气馁。”
闻言,她怔了怔:“……就为了这个?”
“嗯。”
她叹了口气:“你是小孩子吗,这也要醋……”
无奈之余,她忽然探到了他的脉搏,片刻之后,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沈虽白。”她一把摁住他的脑袋,深吸了一口气,“能不能解释一下,一个中了药该是有气无力的人的脉搏,为何会如此稳健有力?”
靠在她胳膊上的人猛然一僵,却并未抬起头来。
她笑得十分“和善”:“说说看啊,嗯?”
“咳嗯。”沈虽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其实那碗汤在你从房顶下来之前,我就从窗子撒出去了。”
“所以你刚才喝的是?”
“……茶。”他指了指桌上的壶。
顾如许额上的青筋蹦了蹦,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就走。
沈虽白眼疾手快地捉住她:“你方才明明答应过不走的。”
顾如许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可你这是使诈!大猪蹄子!居然骗本座!”
天晓得她方才都担心成什么样了!
看着她恼羞成怒的样子,沈虽白眼中的笑意却是愈发温柔起来。
“我不使诈的话,你真的会扭头就走吧?”
她气到冲他呲牙:“你这是皮痒!”
话音未落,一脚已经踹在他腿上了。
沈虽白吃痛地弯下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了,这回是我不对,其实今晚我本就有事找你。”
“何事?”她瞥来一眼。
“你随我去一个地方。”他将一套夜行衣递给她。
“去哪儿?”
“去了你便晓得了。”
她迟疑片刻,换上了夜行衣,熄了屋中的灯,佯装屋中的人已经就寝,而后随他从后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