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沈虽白因腿伤走得慢,沈府占了半座山头,从一朝风涟到前院花厅,又是一段不短的距离,他走进花厅时,沈新桐正与沈夫人坐在那说话。
“哥,你怎么来了?”沈新桐惊讶地望着他。
“在屋里久了,便出来走走。”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本用来垫桌角的《胭脂醉》就在沈夫人脚边的桌腿儿下。
沈夫人放下茶,唤他坐下。
“腿可好些了?”
他垂眸:“有劳娘挂心,好多了。”
“方才桐儿对我说,那些书是旁人赠予你的。”
“……是一位前辈。”
沈夫人微微一笑:“你是犀渠山庄的少庄主,剑宗终有一日会交到你手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日后便不要来往了,洁身自好,正心方能正身。”
“娘说得是,孩儿谨记于心。”他硬着头皮应道。
“你懂娘的苦心便好。”沈夫人叹了口气,“剑宗上下对你期望颇高,娘这回的确罚得重了些,但娘只是希望你做个顶天立地之人,行得正坐得端……你也到了这个年纪,若真想看那些书,娘不拦你,但平日里也得谨慎一些,同你爹一起看,实在不成体统。”
“是,孩儿知错,”他不动声色地又往桌底下扫了一眼,思量着该如何从沈夫人眼皮子底下,拿走这本书。
沈新桐看出他心不在焉,多留心些,便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往那本《胭脂醉》上瞟,虽说怪不好意思的,但自家亲哥哥平日里就少有想要的东西,实在稀罕,看在他每回下山都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的份上,她不搭把手,忒不厚道。
于是,她从桌底下伸出手去,戳了戳沈虽白的手腕。
多年的兄妹,从前可没少串通,总还是有些默契的,她眼神中什么意思,沈虽白一目了然。
他低下头,就见她在旁比了五根手指。
他皱了皱眉,伸出三根。
沈新桐不死心,晃了晃四根手指。
他暗暗叹了口气,算是应了。
沈新桐心满意足地起身,撒着娇去扯沈夫人的衣袖:“娘,我这两日练了字帖,您来看看吧!”
“哦?你从前不是最讨厌练字帖么,这是怎么了?”沈夫人倒是有些惊讶。
“唉呀,爹爹不是一直说孩儿字写得不好,还不及哥哥一半么,孩儿是个姑娘,也知羞的嘛……”她娇声娇气地搂着沈夫人的胳膊。
沈夫人最是吃不消她这套,半推半就地跟着她去后头。
“子清可要一起来?”
“我才不给哥哥看呢,他定会在心里笑我写得不好!”沈新桐及时替他解了围,拉着沈夫人往后走,临走之前,给沈虽白丢了本书,使了记眼色。
沈虽白心领神会地将书藏在桌下,恭恭敬敬地送走沈夫人。
待二人走后,四下便无人了,他俯身看了看沈新桐方才甩过来的那本书。
竟是《女德》。
书封的颜色,倒是与《胭脂醉》一样。
他将桌角抬起来,偷龙转凤一番,顺利把《胭脂醉》藏入怀中,而那本《女德》则取而代之地成了桌脚垫,书面朝下,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什么差别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自家做了回贼,揣着书竟有些心虚,他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前院。
回到一朝风涟时,恰好到了饭点,他便顺路去厨房拿了些吃食,装在食盒中一并提了回去。
穿过竹林小径,便见屋前树下,顾如许还坐在门前竹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折磨着他前两日刚种下的木槿花。
若是换做旁人如此祸害他的花草,他必定要生气的――但谁让她是十一呢。
她便是把他的树都砍了,他也不会真同她生气的。
见他回来,隔着面具都能瞧见她笑弯了眼,微微扬起的唇角,在斑驳的树影中格外明媚,那样的光景,是在美好得不像话。
“怎么坐在这?”他走到她跟前,
她没说话,冲他眨了眨眼。
“饿了吧,我带了些吃的回来,你要的书我也拿回来了,所幸还完好。”他红着脸将《胭脂醉》掏出来塞给她。
她看了看手中的书,揣进了怀里,依旧没说话。
沈虽白思量着大约是让她在这等久了,一朝风涟平日鲜有人来,的确有些无聊。她似乎没有生气,但眼中欲言又止的意味令他颇为好奇。
“红领巾前辈,你这是怎么了?”他头一回唤出了她的“别号”。
“沈虽白,我得同你说个事儿。”站在门前,她总算是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他放下了打算推门的手,看着她:“什么事?”
她为难地挠了挠头:“其实吧……”
咚!
屋中突然响起重物落地的动静,好大一声,惊得人心肝儿一颤。
“什么声音?”沈虽白拧眉,抬起手推门。
“啊……”她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大步进了屋,只得梗着脖子跟上。
撩开竹帘,便见六方椅上被五花大绑着的韩清,以及被踹翻在一旁的木凳。韩清被塞了一嘴的花生酥,吐不出又咽不下,哽得满嘴,除了“呜呜呜”根本说不出话来,脸上一块青一块紫,显然被揍得不轻,见他进来,如同瞧见了救星般激动地直哼哼!
沈虽白:“……”
回头看看踟蹰不定的顾如许,这是谁干得,不言而喻。
“我在屋里喝茶,他突然就进来了,不能全怪我啊……”顾如许尴尬地扶了扶脸上的面具。
沈虽白说不能离开一朝风涟,但没说别人不会来这啊,这位大兄弟突然闯了进来,还吓了她一跳呢!
她在这教沈虽白武艺,若是泄露出去,沈遇岂会视若无睹,这不坏事儿嘛。她惦念着那三年的奖励,到手的机会哪有随手放了的道理?
这位仁兄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但她也慌啊,这一慌,手底下就不知轻重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打成这样了――就这么放走,她估摸着这小子转头就能找一帮师兄师弟过来找场子,于是乎,她只好找了条绳子,把他捆起来了。
捆起来又怕他嚷嚷,随手抓了把花生酥,先行堵住了他的嘴。
得,这回终于老实了。
收拾了人家的师弟,她正苦思冥想该如何把事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揭过去,巧不巧沈虽白就在此时回来了,吓得她霍地就站起来了。
一步乱,之后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一发不可收拾,沈虽白看见被捆在椅子上的师弟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便是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沈虽白走上前,给韩清解开绳子,这绳子捆得颇为结实,他解开尚有些费劲儿,更不必说韩清被捆了这么久,胳膊腿儿发麻了。
韩清吐出嘴里的花生酥,抬头便瞧见“罪魁祸首”,要不是沈虽白拦着,他非抄家伙先冲上去打了再说!
“别挣扎了,你又打不过我。”顾如许实话实说地摊了摊手。
“你!……”韩清气得脸发紫,指着她的鼻子嚷,“大师兄!她不就是黎州那个怪人么,怎么会在这!”
“……一言难尽,她并非恶人。”沈虽白唯有如此替她打圆场。
“并非恶人?――”韩清指着自己的脸同他诉苦,“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她方才二话不说就冲上来了,专打脸啊大师兄!你看看我着脸给她揍得,这还能出去见人吗?”
沈虽白仔细瞧了瞧,眼角脸颊,都肿起来了,下手的确忒狠,没半月功夫想必是难以见人了。
“你你你打不过我就知道告状!”顾如许不乐意了,诚然是她先动的手,但这事儿错也不全在她啊,万一这小子把她的行踪泄露出去,可怎么是好?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便是在剑宗的地盘儿上,她也不能吃亏啊!
“就许你打我,还不许我说了?!”韩清摸了摸被一拳抡破皮的嘴角,悻悻地瞪了她一眼。
“可还有伤着哪儿?”沈虽白问。
韩清也没客气,撩起袖子给他看胳膊:“这,这,还有这,全是她打的!大师兄你可得说句公道话,这姑娘压根就不晓得何为手下留情,何为适可而止!”
闻言,顾如许上前一步:“你告起状来怎么这么顺溜啊,七尺男儿这么小心眼儿也不害臊!”
“我都被你打成这样了,怎么还是我小心眼儿?你这女子忒不讲理!”韩清憋了一肚子火。
“跟女子讲理,你也是个人才。”她呵了一声。
“不可理喻!”
“行了行了……”眼下的状况,令沈虽白有些头疼,去里屋取了一瓶药给了韩清,“这药你拿着,今日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回罢。”
他送他出去。
韩清绷着脸:“可我这一脸的伤……”
“旁人问起,说是你我切磋武艺时不慎所致。”他揉了揉眉心,叹息着嘱咐,“至于这女子……你就当没见过吧,不要外传。”
闻言,韩清狐疑地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一通,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大师兄,你该不会真的金屋藏娇吧?”
“休要胡言。”沈虽白打断了这荒唐的想法,“她来此处寻我是有正事做的,今日她同你动手,确实有些冲动了,若你心中不快,我便替她向你赔个不是,但姑娘家清清白白,可不能因一时气愤,误了人家名声。”
韩清撇撇嘴:“她打的人,何须大师兄来赔不是……师兄不愿此事外传,我不说便是,但还是劝师兄一句,这女子来路不明,行事又颇为乖张,师兄可得小心些,别着了她的道儿。”
沈虽白晓得这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只得先应了声:“好,我会小心些的。”
“如此,这便告辞了。”韩清作了一揖,拿着药离开了一朝风涟,临走还不忘狠狠剜上一眼站在窗下偷偷观望的女子。
“你这师弟忒小家子气……”沈虽白刚踏进屋,便见顾如许瘪着嘴,不大高兴地嘀咕。
他无奈地笑笑:“你将他的脸打成那样,他又不晓得你是何人,难免多疑些。”
“我这不是担心他出去瞎说么……”她觉得这回有些理亏,但气还得壮。
“放心吧,韩清不是这种人,气归气,但既然答应了我,便不会同别人提及你。”他将食盒放在桌上,“先吃饭吧,要学武,也得先填饱肚子不是。”
他微微一笑,方才争得面红耳赤的气氛瞬间缓了下来,他将菜肴摆开,给她布好碗筷,冲她招了招手,此时此刻,竟让人凭白生出一种家常的温馨来。
她那点反派boss的骨气,就此彻底散了个干净,三两步走到桌边坐下,低着头扒拉饭。
沈虽白夹了块肉搁在她碗里,好些天没好好吃顿饭的她这会儿,还真有些说不出的动容。
果然人饿了,就容易神志不清。
“下回有人闯进来,先不动手好吗?”他温声问。
“……噢。”她点点头,把肉塞进嘴里。
“若是有人为难你,便来告诉我,在犀渠山庄中,我尚能护得住你,不必担心。”他将一块鱼放在她碗中。
她咬了一口,发现鱼刺竟然都给剔干净了,软嫩的鱼肉,入口即化。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想了想,抬眼望着他:“我教完十八本秘籍之前,若有人找麻烦,可都推给你了。”
“嗯,好。”他爽快地点点头。
犀渠山庄的厨子手艺颇为不错,她吃得有些撑,躺在美人靠上,看着他收拾好碗筷。
“你这腿能学武么?”她道。
沈虽白想了想:“……行走尚可,但要习武,有些为难。”
他的膝盖都是肿的,此时勉强习武,怕是会落下病根。
“不如等几日罢,待淤血散后,便无碍了。”他道。
“那我也不能一直闲在这吃喝啊……”她思量片刻,忽然想到,“内功心法可能练?”
“……能。”
内功只需盘坐运行内息,倒是不必大动干戈。
她一拍大腿:“那就先把内功练起来吧!本就只有一年,可别耽误事儿。”
沈虽白点点头,虽说应下了,但总是有些好奇的:“为何偏要一年练成,武功之事欲速则不达。”
顾如许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我也没办法,说了一年,便是一年,多一日都不成。”
“为何?”
她想了想。
“大概是……强迫症吧。”
来自系统的强迫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