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城东七里亭。
更鼓二敲后,楚京街头便只剩值夜的更夫和巡逻的禁军,层云蔽月,一道黑影矫捷地从屋顶掠过,一闪而逝,坐在路边偷懒的更夫揉了揉眼,顿觉恍惚。
七里亭临河风大,春夏时节倒是适合纳凉品茶,入冬后便鲜有人去了,这样的冬夜,更是人迹罕至。
那道黑影从屋顶跃下,进了七里亭,漆黑的面具下,一双眼睛暗光浮动,片刻功夫便望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亭中没有点灯,他又穿得灰色的袍子,一眼望过去,几乎和河边的石碑融为了一体。
黑衣人皱了皱眉,走了过去,狐疑地打量着他,又瞧了瞧那块显然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的石碑,问道:“你喊我来这看你面壁吶?”
闻言,沈虽白叹了口气:“我只是……心情欠佳。”
还有些后悔罢了。
那晚他听到十一一如既往地将他当做局外人,说出的那些话也的确不留情了些,他不免有些生气,说了两句气话,没想到那之后十一便再没同他多说什么,这几日算下来,他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她拢共对他说了几次话,多少字。
早知如此,就忍一忍了,横竖她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对他,有什么可气的呢……
想到这,他又叹了口气。
黑衣人更不明白了:“小半年没见你,堂堂剑宗大弟子怎么跟泄了气的水囊似的?”
“这叫什么话。”沈虽白看了他一眼,“你平日里装草包的样子,可比我这颓废多了。”
黑衣人笑了一声:“哪里哪里,本公子平日里瞧着还是玉树临风的。”
他边说边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展颜一笑。
星眉剑目,丰神飘洒,若是不作出那副纨绔浪荡子的样子,倒也真是楚京城中不可多得的翩翩少年郎。
见他如此,沈虽白笑道:“你若是这副模样走在楚京街头,哪里还有人骂许相国府上的傅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烂泥?”
傅云月哑然失笑:“可别,这世上真心希望我傅云月继承许家,步步高升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沈虽白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倒是看得愈发明白了。”
他与傅云月相识之事,便是在犀渠山庄都鲜有人知。当年傅云月还未曾被许桢收养,其父带着家小,曾在芜州谋过一个小官,他二人便是在芜州认识的。
傅云月自幼便聪慧过人,好读书,也喜学武,他偶尔下山,便时常与他切磋武艺,也曾一同不知天高地厚地同人当街打斗,算是难得的知己。
后许家派人前来,接傅云月前往楚京,他二人也时而有书信往来。
傅云月在许府,虽得许桢偏疼,但到底还是个寄人篱下的“侄儿”,许桢曾有意改他的宗籍,换作“许”姓,这般或许对他往后多有裨益。
但被傅云月回绝了。
此事在楚京诸多权贵乃至百姓口中,不知怎么的就成了许桢多少还是对这个侄子有些嫌隙,即便过继到名下也不愿让他姓许。
人传人,说得多了,解释也无用,三年五载过去就成了如今这么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说法。
许桢属意傅云月,不代表许府上下就没有心怀鬼胎之人。
儿子,说不定过些年就有了,但突然冒出这么个“外人”要争许府的家产,自然会招来些“灾祸”。
深宅内院的可怕之处,在于杀人不见血,尔虞我诈有时比战场上的刀剑更能伤人。
这是傅云月踏入许府的第一日,便心知肚明的。
依傅云月这几年给他写的信中提到的,光是在他的吃食里下药下毒的事儿就不下十回,被许桢查到的,自然严惩,却是扬汤止沸,起了这等心思的人,岂会吓唬一番就再不敢了?
能毒哑他茶水,让他渐渐虚弱下去的熏香,性味相冲的两种菜肴……手段无所不用。
都说最毒妇人心,他这些年所见的,可真是教人胆寒。
在争斗不休的士族宅院中,一个流连花街总是喝得醉醺醺的纨绔总比一个文武双全的侄子要长命些。
谁又能想到呢,在人前只会逞口舌之快,色厉内荏的傅小公子,人后却是这般模样。
“今日怎的晚了半个时辰,你脸上这伤怎么来的?”沈虽白留意到他眉梢有一处淤青。
“别提了,可把我倒霉得……”傅云月想起来就直叹气,“前几日府里那帮姨娘又闹起来了,我避去玲珑坊知烟姑娘那听曲儿,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得醉醺醺地打算回去蒙头大睡,也落得清静,哪成想在街上被一小子撞了,大庭广众的我不说几句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的‘纨绔’作为。”
沈虽白皱了皱眉:“你欺负人家了?”
“哪能啊!”他矢口否认,“伺候我的那俩小厮替我说了几句,我本想意思意思就让人走了,哪成想那小子阴损得很,火折子里竟然藏着蒙汗药!藏在衣裳下头,我刚瞧见,就中招了!不知是哪弄得迷药,后劲儿还忒大,连怎么回到府上的都全无印象,好不容易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早的事了,旷了半节瞿夫子的课,又是抄书又是背书院的规矩,这人本就昏昏沉沉,偏偏郑府那大公子也来找我的茬,我这还手也不是不还手也不是,那臭小子还专往脸上打。今日为了出来见你,我拿冷水泼了好机会脸,才好歹清醒些,没在飞檐走壁的时候,从屋顶上栽下去……可别让我再见到那小子,落我手里,我非把那根火折子塞他嘴里不可!”
诚然这经历有些凄惨,沈虽白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这个‘纨绔’也是装得不易,能说能横,还得抗揍。”
“少说风凉话啊。”傅云月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晓得兄弟日子艰难,也不拿点好酒来慰问一番?我记得你还欠我好几坛梨花醉呢。”
“记着呢。”沈虽白无奈道,“今年的梨花醉开春才埋下,这年节都还没过,至少得来年开春才能取出来一品。”
“你莫要忘了就成。”
“这个时辰找你来,是有正事要说,酒的事容后再说。”
“你给我传信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瞧错了,你怎么突然想到来楚京?”傅云月好奇地看着他。
沈虽白答道:“并非突然,你可还记得之前我向你打听的那桩案子?”
傅云月愣了愣:“怎么,你还想打听宁国府的事?我不是早就劝你别再深究了吗?你来楚京不会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见沈虽白许久不答,他便晓得自己猜对了。
“你可知这桩案子在楚京压根没人敢提,上回你突然托我打听此事,我本该拦着你的。”他记得自己在信中再三叮嘱过,这件事应当就此打住,那之后他的信中也的确再没有提及过宁国府一案,他还以为他真的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没成想他竟是直接跑到楚京来了!
沈虽白神色凝重:“此事远没有你我想象中那般简单,恐怕当年按在宁国公头上的罪名另有蹊跷,若是不查个究竟,就连先帝之死都难以解释。”
傅云月愁眉紧锁:“宁国府一案,发生得突然,了结得也令人猝不及防,短短三日间,百余人在顺天门下被斩首,在右丞林之焕敲响通天鼓为顾家鸣冤,恳请详查此案后,短短数日也遭受牵连,朝野上下一片缄默,我舅父也未置一词。此案曾震惊朝野,顾家也万劫不复了,事到如今你再提此案又有何意义?难不成你还想重蹈林家的覆辙吗?”
沈虽白默了默,缓缓道:“套在顾家身上的罪名,是谋害先帝,私通外敌和染指后妃,这样三个罪名,无论那一条都是关乎重大,按大周律例,应先草拟文书,由太子过目后,先与左右相,也就是当时的许大人和林大人共议,将所有证据一一上报天钦府审理,是否收监应在证据,证人和顾家人一并抵达天钦府后当堂对峙之后由天钦府下令捉拿,以此,草拟卷宗,移交刑部,最后才是行刑。
如此大案,三五个月都不定能真的查得清楚明白了,况且以宁国府在朝中的地位,再怎么着急,也不会在一月之内就被问斩。就连我这个武林中人都晓得此种草率与不合规矩,朝野上下却是一片缄默,难道不奇怪吗?”
傅云月沉思片刻,迟疑地看向他:“你几时对这些事了解得如此清楚?”
“有心无难事。”他道,“这些事,本该在当年就留意到的不是吗?”
傅云月笑了一声:“之前听你说,你是为了一个朋友打听此案,现如今还是为了那同一人吗?”
沈虽白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
“你这位朋友面子可真大,他为何不亲自来?”
“她自然不会闲着,我不过是能帮一点是一点,有时查得多了,她还要生气。”
傅云月打量了他一会,啧啧称奇:“看看你这眼神,别是个姑娘吧?”
沈虽白不答,他险些被自个儿呛着。
“……还真是位姑娘?”傅云月活见鬼了似的盯着他,“行啊兄弟,英雄难过美人关,千年铁树开了花啊!我同你讲,这女人啊,可不能总惯着,惯上头了哄起来一回比一回麻烦,赶明儿把人带出来给兄弟瞧瞧是不是个美人,兄弟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保不齐能帮你出出主意……”
沈虽白叹了口气:“别贫了,说正事。你既然晓得宁国府的案子棘手,这个忙帮还是不帮?”
傅云月扶着额,无奈地摇头:“你都来楚京找我了,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闻言,沈虽白露出一丝笑意:“有天钦府少监出手相助,看来能省不少功夫。”
一提这官阶傅云月就头疼:“我这个少监办点正事就得带着面具,虽有我舅父的默许,但每每都有几个心生好奇的总让人防不胜防,我不得已做了个结实的,以免被人‘不小心’碰掉了咯。冬天还好些,天热起来都要捂出痱子了,说实话这少监还不如让我在家做做杂事呢。”
傅云月已在朝中谋职一事,除了许桢和天钦府监御史之外无人知晓,天钦府虽是朝廷监察官员的府衙,也编撰史书审理及记录要案,但负责处理文书的少监一职倒是无需呈报上去,由左丞推举,监御史应允之后便可上任。
傅云月通常都是下学之后悄悄赶往天钦府做事,一直带着面具且少言寡语的少监,至今也无人知晓他的真正身份。
退一步来说,也无人会将沉稳干练的天钦府官员与楚京响当当的纨绔公子想到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