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阎罗殿中。
众人都分外识趣的低眉垂首,隐忍着不朝上头看。
铺着虎皮的八仙椅上,顾如许面色阴沉地瞪着脚边的威风凛凛的哈士奇,哈士奇昂首挺胸,分外理直气壮,丝毫不为顾如许缠满绷带的胳膊而感到愧疚,在一夜之间变成母狗的哈士奇心目中,她这就是该的!
作为一个帅气又可爱的随机穿越系统,它十分清楚,自己在坑宿主的道路上,是肯定得被记仇的。
诚然如此,它也在自己仅有的权限中,尽职尽责地努力着,至少在心理层面上默默给予关怀,除去那为宿主挖的大坑一二三,小坑四五六,它觉得自己还是蛮人性化的。
可它万万没想到,顾如许这大猪蹄子居然趁虚而入,趁火打劫!趁着它唯一得听命与她的这个机会,把它变成了一只哈士奇!
还是个小母狗!
它也成在夜深人静时幻想过自己化形之后,成了个高大伟岸的美男子,在宿主身边为其遮风挡雨,嘘寒问暖,带出门去肯定还忒长脸。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风风火火闯九州,在江湖上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它的宿主就没个按常理出牌的时候,宁愿和它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互相伤害,也不会让它称心如意。
好啊,好得很!反正都成这样了,那就别怪它上牙了!
此时此刻,顾如许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胳膊,强忍着怒气才没当场往这死狗子屁股上扫一腿。
是,她承认她这回的确公报私仇,可它有必要扑上来又是挠又是咬的么!一对丁丁没了,至少你多了三对咪咪啊!那谁谁谁不是说过,活着就要知足常乐嘛!
好家伙,她话都没说完呢,这狗子撒丫子就扑上来了!
众所周知,二哈的爪能拆家,二哈的牙能撕瓜,即便隔着三层衣裳,这一口下去,也疼得她蹭就跳起来了!
她挣扎,狗子也不肯撒口,又不能真一掌拍下去,万一下手重了,那就是一狗两命啊!她可不想跟一只母哈士奇殉情!
一人一狗,斗智斗勇,从屋中达到屋外,从院内打到阎罗殿正厅,最后还是路过的红影教弟子们众志成城,将教主从狗嘴里拔了出来。
按理说,伤了教主的狗,该拖去乱棍打死才是,但令众弟子分外诧异的是,教主下令,务必让这只狗好生活着,宁愿吊着胳膊,将这只瞧着就不是什么善茬的狗放在跟前,与之互瞪半个时辰。
那狗也忒有骨气,僵持了这么久,愣是没见它服气。
堂堂红影教教主,跺一跺脚江湖都得抖三抖的踏血红梅,跟一只狗一般见识,似乎显得有那么点丢份儿。
事实上,自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狗互抡,脸面也丢得差不多了。
既然都到了这份儿上,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满堂弟子都看着呢。
她是人,得有起码的宽容之心,跟一只狗吵架,着实不像话。
红影教众弟子看着平素英明神武的教主慢慢弯下了腰,伸出手去,在身前狗头上轻轻地揉了两下。
“行了,一会儿我亲自下厨,给你加餐,红烧肉,行不行?”
二哈听到“红烧肉”,当即汪呜了一声,纡尊降贵般回过头,犀利的蓝瞳中透出一股子与生俱来的王霸之气,仿佛曰之“算你识相”。
那一刻,这只不足三尺的长毛母犬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陡然高大了起来,仔细看看,不愧是教主养的狗,虽然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这姿容,这毛色,瞧着就不是凡品!
最重要的是,它竟然能让教主服软!
从今往后,可要好好伺候这只狗了。
兰舟走进这间屋子时,所见即是满堂错愕的弟子,以及正屈身撸狗的顾如许。
“……这是在做什么?”他走近了才发现,她的胳膊上缠着绷带,当即皱起了眉,“你的手怎么回事?”
顾如许耸了耸肩,指着眼前狗头:“问它。”
于是,兰舟的目光落在了哈士奇的脸上。
那一刻,四下陷入了谜一般的沉默。
他眯眯眼,狗眯眯眼。
他挑挑眉,狗抖抖耳。
他脸色一沉,狗呲出了一排白牙。
而后,他抬起头看向顾如许,气定神闲地问:“红烧还是炖汤?”
哈士奇系统:“……”
顾如许:“……”
众弟子:“……”
兄台,你是魔鬼吗?
顾如许觉得以哈士奇的性子,一会儿扑上去来场人狗大战都不足为奇,她顶多在后头拉着点。令她意外的是,这一人一狗互瞪了半响,二哈居然败下阵来,呜呜了两声,连连后退。
“银子?”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拍了拍它的背,明显感觉到它在微微颤抖。
她看了兰舟一眼,他依旧云淡风轻地站在那,似笑非笑,并无任何异样之处。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她能感觉到,银子在怕他。
“你从哪儿捡回的狗?”兰舟平静地问,不经意地瞥了银子一眼。
他的目光扫过来的瞬间,她明显感到,银子又往她怀里退了退。
她心中疑惑,想了想,不露声色地拍了拍它的背,对兰舟笑道:“后山捡的,瞧着可怜兮兮,便抱回来了。”
“你要养狗让人去山下买一条回来便是,不过来路不明的狗,说不定带着病。”他盯着银子,似乎在试探着什么,“况且它还咬伤了你,万一因此染了病,得不偿失。不如让我先将狗带回去看看,若是没有病,再给你送回来就是。”
闻言,顾如许感觉到银子在她怀里抖得更厉害了。
她想了想,挡开了他的手:“不必了。是本座先招惹的它,才挨了几口,皮外伤罢了,没必要开罪一只畜生。你若是不放心,给本座把把脉就是,这狗刚到本座身边,经不住吓。”
她暗暗将银子往身后藏了藏,使它远离兰舟。
“你倒是挺护着它。”兰舟忽然一笑,“既然你不愿,我就暂且不动它了。不过畜生不懂事,你养它,也得小心些。”
顾如许点点头:“本座晓得了。”
银子此时已经默默钻进椅子下,方才的趾高气昂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诧异的同时,也暗自留了个心眼儿。
“话说你来此处,可是那二百教规都抄完了?”她笑着岔开了话题。
兰舟将一摞纸搁在她眼前:“自然抄完了。”
她瞥了一眼,那一张张纸,摆得齐整,字迹端正,即便重复抄了这么多遍,字里行间也不见丝毫懈怠。
“哟,不错不错,可长记性了?”她挑了挑眉。
兰舟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她就当他是默认了。
罚他抄这么多遍的规矩,一半是为治治他这熊孩子脾气,免得给娇惯得无法无天,日后姑娘家的屋子都敢踹门而入,岂不是个土匪样儿?
另一半,则是真怕他胡思乱想。
这臭小子心思缜密,放任他东看看西看看的,保不齐真被他瞧出点什么破绽来。
倒不是真指望他抄个二百遍,一遍都不许差,故而他说抄完了,她瞧着像那么回事,也就不给他一遍遍地数清楚了。
“我来此,也不仅仅是为了送这些教规。”他忽然道。
正打算将纸张都收起来的顾如许闻言,蓦地一愣:“……还有何事?”
他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之色,还未开口,便听山门外传来震彻山林的嘶喊。
“季――望――舒――!你立马给本世子出来!――”
堂下陷入了谜一般的寂静,顾如许觉得自己多半是幻听了。
毕竟楚京远在千里,岳将影那小子怎么可能跑到琼山来咋咋呼呼呢?
定是昨晚想着如何折腾这坑爹系统,以至于没睡好。
她摆了摆手,哑然失笑:“最近耳朵不大好使,兰舟你回头给我开点药吧……”
话音未落,山门外再度传来中气十足的吼声。
“季――望――舒――!出来!本世子知道你在里面!你有本事动手打人!别做个缩头乌龟啊!季望舒――!”
这回,整座正厅绕梁不绝。
在兰舟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她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口气直接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我好像听到岳将影的声音了?”
“我也听到了。”兰舟点了点头,“就在山门那。”
“你的意思是……岳将影真的来了?”她一脸活见鬼的神情。
兰舟一脸“你觉得呢”的神情:“你闭关时他就来过一回,被阿舒姐和孟先生打了出去,这是第二回了。”
“季望舒!你有胆的出来见本世子!不然本世子就直接闯进去!”上门外,岳将影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高,明明都堵着山门喊话了,如此简单粗暴的上门找茬之举,满堂弟子却眼观鼻鼻观心,不知为何,大家很有默契,仿若未闻。
在她求知若渴的注视下,兰舟耐心地说起了此事的原委。
这就要从五日前的这个时辰说起了。
顾如许还在一朝风涟被痛经折磨得死去活来,得靠着沈虽白这个人间大暖炉得以存活的时候,琼山一派祥和。
阎罗殿中,弟子们来来往往,谈笑风生,各州坛主齐聚一堂,纵观武林局势,致力于让教主她早日一统江湖,称霸武林。
风和日丽的午后,他们正商量着待教主此次出关,便该有所行动,剑宗与华山那边近来似有动静,该如何处置,还需教主下令。且离教主的生辰也没几个月了,众人一合计,不如早早筹备起来,也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弄得不成体统。
就在这时,山门外突然传来了嚷嚷声,高喊着“季望舒”,众人吃了一惊,纷纷看向季望舒。
“你的仇家?”
季望舒一脸莫名,她的仇家确有不少,但听说过她的夺魂弦的都只敢在背地里咒骂她,见过她的夺魂弦的,多半已经去见阎王了,像这么虎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红影教在江湖上也算鼎鼎大名了,且不管是好名声还是坏传闻,但阎罗殿这三个字,足以让半数仇家望而却步。
不晓得是哪个活腻味的,寻仇竟然能寻到这,还如此放声高喊红影教魍魉使的大名。
守在树影中的暗阁弟子们也不由自主地朝山门那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季望舒!你快出来!”山门外的声音还未停歇,起初季望舒也懒得理会,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权且将手头上的事说完再做打算,可他足足喊了一刻钟。
兰舟尴尬地看了她一眼:“阿舒姐,你的仇家……还挺执着的,不去看看吗?”
季望舒恼得眉心直跳:“宵小之辈,惹是生非罢了。”
“他不会打算喊道天黑吧?”卫岑担忧道,“教主还在闭关,这人挑这个时候来,会不会另有谋划?”
闻言,季望舒面色一沉。
“寻仇可以,若是另有图谋,就该死。”她大步走出正厅,打算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在此喧哗。
“走,一起去看看。”兰舟也放心不下,起身跟上。
眼下顾如许在闭关,教中若是出了什么是,照例由他处理诸事,近日江湖暗潮涌动,是吉是凶尚且不明,这个节骨眼上,教中可不能出乱子。
仔细想来,这些年红影教的确树敌众多,除去那些个来寻仇结果看上仇家教主的,扬言荡平阎罗殿,出师未捷先在琼山中迷路的,其余林林总总靠谱的不靠谱的仇家,怎么说也有百来吧。
不知这回来的是哪路豪杰,就凭敢对着阎罗殿的山门喊季望舒的大名这一点,至少是有些胆色的。
众人跟着季望舒浩浩荡荡地到了山门下,就见一青衣公子腰挎长刀,劲装利落地站在树下,眉宇间英姿勃发,朗朗如日,身姿矫健,颇有几分凌霜傲骨之意。
初见便如惊鸿一瞥,再一细看,唯有不解。
“……这不是弘威将军府的岳世子吗?”兰舟狐疑地看着他。
季望舒比他还摸不着头脑,上前一步,高声问:“臭小子,你怎么在这!”
岳将影抬起眼,呵了一声:“还以为你怕了本世子,不敢出来了。”
闻言,季望舒简直要给气笑了:“我怕你?岳世子,不知谁给你的自信,如此高看自个儿,就你那点斤两,也敢班门弄斧?”
“你!……”
“怎么,要亲身试试我的夺魂吗?”季望舒可没打算跟他客气,上回是看在教主的面子上,才没同他计较,这回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岳将影咬咬牙,却不拔刀,“本世子今日有正事要办,不是来同你争执的!”
“哦?不知岳世子有什么‘正事’,要来阎罗殿办?”她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给他个机会说完废话,她再动手。
“本世子……”他望着她,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不服气。
“有话快说!大男人磨磨唧唧什么!”
“本世子这不是正要说嘛!”他迟疑半响,捏了捏拳,走到身后的马车旁,毅然决然地揭开了上头一层布帛,数抬红木箱子赫然显于人前。他涨红了脸,干瞪着石阶上还作男人打扮的女子,一板一眼道,“本世子,本世子是专程来提亲的!……”
卫岑:“……”
孟思凉:“……”
季望舒:“……”
“岳世子是不是走错地儿了?”饶是兰舟这等思维缜密之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琼山阎罗殿,可是这?”
他点点头。
“那就没错了。”岳将影笃定道。
“……那敢问,世子抬了这么多东西,是要向谁提亲?”兰舟真有些搞不懂这小子,敢情在外头喊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提亲?
岳将影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了一般,抬起胳膊,干脆利落地指向了季望舒。
“她。”
这回,四下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跟来的暗阁弟子,因过于惊吓,没能扶稳手边的树杈,一个趔趄直接从树上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