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主理六宫内务,令下不许怠慢韶华馆任何人,不准捧高踩低,以彰显自己治理得当。
可到了下头,执行起来是另一回子事。
姑娘的膳食不是冷菜冷饭,就是半生不熟的,菜或咸的发苦,或淡的无味,或是不知是谁吃剩了的。
过几日端阳节,宫中有大宴,各位御妻循例参加,这是唯一见到陛下的机会。
好好打扮,一定要让陛下眼前一亮,想起姑娘来。
谁知千盼万盼到了那天姑娘竟病了,发着高烧,嘴唇干裂,睡梦中流着泪唤师傅,哭说自己不孝,唤尹氏嫂嫂,梦呓说对不起,这是伤心郁结积攒出来的病症,刘嬷嬷跑了御药局几次,只讨来一贴发散的药,服下去,汗水把被褥里里外外浸透了,烧也不退,最后还是姑娘命硬,自己挺过来了,生生瘦了一大圈,添了憔悴,好多日子下不来床。
隔壁的沈程二人时常来寻衅,把不痛快尽撒在了一坞香雪,支使小屏和采采,做脏污的差事,今日又叫去一叶枫影擦地,半晌两人哭着回来,采采的手肿的像馒头,手背全是青黑,是被沈氏踩的,。
姑娘平日娟好静秀,真到事上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当即穿了鞋,披着衣服去质问沈氏,那边说:“她们手脚不干净,我丢了玉坠子,准是她们盗的。”
定柔道:“什么玉坠子,我赔给你,若果真是她们,咱们去宫正司对质。”
沈氏甩着白眼道:“我凭什么跟你去对质啊,你算个什么玩意,说她们偷了就偷了,两个下贱的奴才,便是打死了,又能如何,做奴才的就这般命。”
姑娘身上没多少力气,只好指着说:“人若犯我,必鞭挞之,这次我且放过你,胆敢再有下次,绝不饶恕!”
沈氏挑眉:“你还敢威胁我?也不看看你什么成色,你慕容家早就是个破落户了,你姐姐也失宠了,你敢跟我横,真是个野蛮没教养的!”
姑娘咬了咬牙,这次说放过,便真的放过了。
到了这年七月末,司徒婕妤也诊出了喜脉,韶华馆还是波澜不起的日子,八月初一是皇帝诞辰日,宫中万寿节。
刘嬷嬷也没跟定柔说,自己拿了梯己出去活动。
外头慕容槐也在四处打点,给高品秩的命妇送礼,在太后那儿下功夫。
御前的内宦都是有品阶的,小柱子三人更是位高权重,连前朝的官员见了都得行礼,莫说告求,连鞋底子都攀不到的,御前宫女们也是一等宫女,走路带着傲气,黄白之物压根看不上,送出去的钱全石沉大海,刘嬷嬷好不容易求到了给皇帝梳头的孟女官,那厢听了,却急忙摆手推脱,“这个本官可帮不了。”
刘嬷嬷几乎要跪下了:“求您稍动动金口,给陛下梳头的时候,美言一二句,我们姑娘会唱江南小曲,只要能在万寿节上献一曲,果真得宠了,必记得你的恩德。”
孟女官道:“你高看在下了,我是什么身份,我劝你还是不要乱走动,你怕是不晓得御前的规矩,昌明殿当值的,素日连大气都不敢大出,规矩森严,我给陛下梳了三年发,却不曾说过一句话,陛下何等严厉,让我开口,岂非活腻味了。”
刘嬷嬷铩羽而归,失落的坐在石阶上垂泪。
难道我们姑娘要一辈子老死在这深宫,可怜那如花似玉的容貌啊。
定柔见了,来扶她问怎地了,她才说了,定柔皱眉:“姆妈,以后您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我这样没什么不好啊,反而解脱了,师傅说,心中有道,天地之间处处是修行,我就当做了一辈子妙真圣女,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回姑苏。”
刘嬷嬷抚摸她柔软的发,感慨:“大姑娘命苦,大姑娘孩儿也这般命苦,在家里老奴看出来了,爹娘兄弟没人真心疼爱,含苞待放的年纪,却沦落到这地界坐冷宫,老奴心疼啊。”
定柔笑着噙了泪,唇角的腼腆带着苦涩:“姆妈,我真的没事。”
谢谢你,真心待我,真心疼我,像师傅她们一样。
这心意,我视若珍宝。
话音刚落,几个内监走进垂花门,打头的执着拂尘,母鸭似的嗓音高声念道:“陛下口谕,慕容美人轻佻狡诈,禁足三个月。”
满院宫人内监眼神异样,定柔目怔了一瞬,禁足和不禁足有什么区别,真真多此一举,刘嬷嬷跑出去质问,传口谕的内监已走了。
事关御前事,孟女官不敢不面呈,皇帝又闻慕容槐在四处谋划,愈发反感,逐下了这样的口谕,以作警示。
一坞香雪仅剩的两个宫女也不敢呆了,陛下不知何辜如此厌恶慕容美人,以后还不知什么光景,还是早走保命要紧。
定柔对采采和小屏说:“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嬷嬷年纪大了,别叫她操劳,其他的事情有我,以后烧茶的炉子多要些黑炭,那个他们不吝啬,饭送来冷了夹生了,咱们自己蒸一蒸。”
说着便找了束袖的帛带,拿起了竹枝扫帚,刷刷刷扫起来,扫完了又打来水擦洗抹尘,手长的娇嫩,做起事来利索的如锋剪,动作流利漂亮,嬷嬷看着,这院子的事好像还不够姑娘忙活的。
别院的莫不笑她是天生丫鬟胚子,定柔完全没听进心里,有手有脚的,干什么非指望别人伏侍。
九月枫叶红。
这天刘嬷嬷去内侍省领东西,定柔在花树下洗着一大木盆衣物。
嬷嬷用手掌捂着脸进屋,不敢让看见,定柔洗完了,晾晒在竹架上,回屋才发现,嬷嬷躲躲闪闪,她觉着不对劲,上去细看,赫然发现额头血痕累累,脸颊重叠交错的火红掌印!
“这是谁?”
刘嬷嬷拿帕子捂着脸:“姑娘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摔在了围栏上。”
定柔急了:“到底是谁?你不说我自去内侍省询问。”
刘嬷嬷掉下了泪:“姑娘还在禁足呢,不要生事了。”
定柔咬的腮帮子发硬,小屏和采采也回来了,定柔转去问她们,小屏呜呜噎噎说:“就是隔壁的沈才人和程才人,嬷嬷给了一大锭银子,内侍省那帮子才打发了些好茶饼,可半路遇到了沈淑妃的仪驾,说嬷嬷属相凶,冲撞了娘娘今日的运势,要嬷嬷给她们磕一百个头赔罪,嬷嬷磕到一半便撑不住了,求饶命,程才人说,当着娘娘伤了命晦气,便让人打了嬷嬷二三十个巴掌。”
定柔眼神从未有过的坚毅,褪下围裙,大步走向垂花门。
嬷嬷紧奔去追:“姑娘!我的好姑娘,咱们处境艰难,不可生事了。”
定柔眼神冰如利刃:“汝有可杀而不可辱也!”
恰沈程二人被围拥着回来,定柔不由分说,上去一手一个揪住了衣领,扯进门,沈蔓菱和程芊芊完全吓到了,这双手臂力气极大,一个狠绝把她们掼在了地上,摔得臀部火辣辣的,上去薅住发髻就抽耳刮子,沈蔓菱半边脸挨了几掌,力道带着凌厉的恨意,脖子都打扭了,痛叫的呼声噎在喉咙里,哭都哭不出来,几个内监扑上来拉扯,眼前的小女人一个连环过肩摔,几个内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贴了个狗趴。
宫女们惊叫一片,吓得后退,沈程二人吓傻了。
定柔回头,瞪视着所有人,眼神如鹰视狼顾,接下来,地上的内侍监刚起来,看到小女人一把攫住程芊芊手臂,像扛米袋子似的,将人横到了肩上,程芊芊惊恐地哭叫,到小水塘边,“扑通”一声,重重砸在了水里。
水只到膝盖,程芊芊头朝下,猛然呛了不少水,两个内监怕出事,赶紧跳下去救人,程芊芊吐出口鼻里的水,哭的直发抖。
定柔又去攫沈蔓菱,那厢早就吓得躲在了内监们身后,定柔便跟内监打起来了。
内监们惊奇的发现,这姑娘长的娇小瘦弱,人却像泥鳅,像兔子,滑溜伶俐的抓不住,打架极是厉害,身强力壮的男人像捆了腿,绑了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个接一个被一记踹踢,那脚的力气不大,却是巧力,意识还没转换过来,就一个屁墩,然后又一个屁墩。
内监们也发狠了,众手其上来擒小女人,小女人左闪右避,又是连环踢踹,出腿如迅风,又扑通扑通几个屁墩,内监们感觉摔得后臀尖都不是自己的了。
沈蔓菱吓得缩在墙角,全身瑟瑟。
“淑妃娘娘到――”方才有宫女跑去了永庆殿报信,来救人。
定柔想,来的正好。
我管你是什么妃!
淑妃坐在肩舆上稳稳落地,摆着威严端庄的姿势,穿着一品妃织金大衫,戴着赤金步摇冠。
一道淡青素衣的身影冲上来,攥住了衣衫领子,她吓了一跳,下一刻已经被揪出了肩舆,宫女们惊慌失措,连连惊呼,看到小鸡提溜老鹰的画面,淑妃被拖拽着,发髻顿时散了,钗簪叮叮铛铛掉了一路,狼狈地押到水池围栏边,绣鞋丢了一只,“砰”一声头被按在栏杆上,对她说:“我哪里得罪过你了,要欺负我的人!”
淑妃眼前直冒金星:“来人啊!你们都是死的吗!给我拿廷杖,乱棍打死这个犯上的小贱人!”
“打死我也得先叫你偿命!”女孩抬她的腰,要投进水里,方才被救上岸的程芊芊吓得晕了过去。
淑妃看到绿沉沉的水和乱蓬蓬的萍草,顿时惊恐不跌,尖利地叫起来。
“住手!”
“宸妃娘娘到――”
一从更华丽的小驾仪仗进了垂花门,宸妃坐在高高的肩舆上,俯看着所有人。
“都住手。”
定柔跟她无冤,到这会子前胸后背汗水淋漓,也算报仇了,松开淑妃,一众宫女忙不迭围上来,娘娘长娘娘短。
宸妃看着淑妃发髻狼狈,丢人失态的样子,心里发笑不已,很是受用,这个矫情的女人,惯会在太后那儿撒娇卖嗲,早该挨抽,行吧,打人的小孩,她保了。
“妹妹快叫人来,拿了这小贱人去宫正司,严刑拷打,以下犯上,罪不可赦!”淑妃整理好了衣裳,头发仍然散着,咬牙切齿地说。
宸妃坐在肩舆上,摩挲着指间的玉环,笑了一下,道:“姐姐急什么,事出必有因,妹妹怎能不问缘由便定罪,岂非草菅人命,被陛下知道了,本宫还有何颜面统辖六宫。”
淑妃心头冷哼一声,已猜出白握瑜的用意,这个女人做事向来滴水不够,言语之间处处设陷阱,怕是情况不妙。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
宸妃也不审,只把相关的人盘问了一遍,尽管有人支支吾吾,藏掖歪曲,谈笑间心中已知道了来龙去脉。
对沈蔓菱道:“你可知,太后早有懿旨,凡宫中养老的嬷嬷,为主子奉献一生,有的甚至无儿无女,最是可敬可怜,要以半个主子对待,凡有疾患的,御前皆可免跪拜礼,你竟敢违抗懿旨!”
沈蔓菱吓的瘫坐于地。
淑妃不忿道:“再可怜可敬也是奴才,她冲撞本宫,不该受罚吗?妹妹你本末倒置,偏袒慕容氏,其心不良啊。”
宸妃望着她,“哧”声一笑:“我说姐姐啊,你是什么身份,秩正一品妃,堂堂内命妇,皇长子生母,却毫无风度,不知宽大为怀,海纳百川,这般行止如何教养出品德高贵的皇子,叫陛下知道你跟一个年老的妇人一般见识,斤斤计较,宗昱摊上你这样的母亲,怕是难成大器啊。”
淑妃发根冒出冷汗,白握瑜贱人,在说话上头就没人赢得过,连皇帝都叹甘拜下风的。
宸妃眼中闪着阴鸷,接着道:“妹妹记得,不久前,陛下才训斥过姐姐,要温恭直谅,良惠淑艾,怎地一转头,就抛脑后了,这宫里的事,妹妹都要向陛下禀报的,今日之事该怎么说。”
淑妃不说话了,因为不管说什么都会中了白握瑜的陷阱。
宸妃对定柔道:“宫中不是打人行凶的地方,你冒犯淑妃,违叛宫规,本该到宫正司受一百笞杖,本宫念你年纪小,冲动不更事,便罚三十手板,二十下竹掴之刑,再若敢犯,决不轻饶!”
定柔和刘嬷嬷俯倒磕个头,“谢娘娘恩典。”
又对沈程二人:“你俩教唆淑妃,藏奸卖俏,罚面壁思过一个月,每日抄金刚经一遍。”
“谢娘娘。”
笑问淑妃:“本宫这样做,姐姐可满意。”
淑妃僵硬地笑了一下:“妹妹英明!”
“走吧。”
“还是姐姐先请,本宫毕竟比你小,小该让着大的。”宸妃促狭地道。
淑妃最恨别人说她的年龄,咬着牙根:“妹妹是四妃之首,本宫怎敢僭越啊。”
两人一前一后并辇而去。
淑妃临走斜睨了定柔一眼。
旁人尽散去,两个掌刑嬷嬷拿来了一宽一窄两个竹板,宽的打脸,窄的打手。
对着定柔的右脸,一个道:“这般好皮相,老身还真有些舍不得。”
刘嬷嬷泣不成声,闭眼不敢看,定柔也阖上了眼皮,跪在原地,承受着。
噼噼啪啪打完了,已整个破了皮,红通一大片,累累细小的伤口,流出斑斑血渍,口中含着腥咸,眼前一片混沌。
“伸出手来。”
麻木地伸腕。
“呦,啧啧啧,你这脸蛋长得好,手也这么漂亮,老身还没见过长得这么俊俏水灵的手,跟新剥出来的雪葱小段似的。”
这个嬷嬷是个好心人,打的没用全力。
她心中感激。
夜里,半张脸肿的变了相,手掌也肿了,五指无法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