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敬酒,自是一饮而尽。胡善祥扬脖喝酒,可是这酒入喉肠,味道却不对,舌头尝着明明就是普通的、味道柔和甘甜的葡萄酒,可是喝进去之后,其凶猛的酒劲倒很像可以直接点燃的烧刀子!
咽喉肠胃受了剧烈的刺激,胡善祥本能的想吐,可是想到不能在太子妃面前失仪,影响到一起敬酒的秀女,便拼尽全力,强行忍住了。
她留了个心眼,最后一口酒含在嘴里,没有往下咽,打算回到座位上后借口漱口,将这奇怪的酒吐出来。
最后一口酒虽然没咽下去,但是前几口已经起了作用,胡善祥只觉得烈酒从胃部迅速扩张到全身,攻破了她的脑子,在里头瞎搅和,脑子不清醒了。
她还感觉双腿发软,脚下的地面就像地震似的,不停的摇晃,几乎站不稳了。
这种场合,太子妃不用自己说话,旁边的司言女官说道:“赏。”
宫婢们端着剔红牡丹托盘过来了,上面放着一支金镶玉簪子。
胡善祥拿起簪子,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嘴里含着酒,无声道谢,反正七个姑娘一起答谢,她不发声也无人注意。
正要列队离开,回到自己座位,太子妃抬了抬手,司言女官会意,说道:“且慢。”
胡善祥等人一起停下。
太子妃终于开口说话了,“胡善祥?听着名字那么熟悉,你以前在宫里当过司记和司苑?”
太子妃问话,胡善祥必须回答,不能再含着酒了,她把酒咽进去,说道:“回太子妃的话,民女是在宫中干过一阵子,小小女官,不足挂齿。”
这下身边的孙秀女和何秀女都惊呆了!怎么从未听胡秀女提起过这段往事?
太子妃并不理会胡善祥的谦辞,“既然是考进来的,年纪轻轻就官居六品,才华定是了得,今夜月色正好,我想听才女吟诗作赋。”
言罢,司言女官就捧上了笔墨,铺好了纸,等待胡善祥下笔。
最后一口酒下肚,胡善祥更晕了,连太子妃的脸都看不清楚,手软脚软,即使勉强拿起笔,写字也不听使唤。
自我淘汰可以,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是当众丢脸、丑态毕露,我是不愿意的!
胡善祥好强倔强的脾气支棱起来了,她对太子妃说道:“民女刚喝了不少黄酒,写字手颤,唯恐污了太子妃的眼。孙秀女一笔好字,可否请孙秀女代笔,写下民女做的诗词?”
太子妃点头应允,“孙秀女,你来代笔。”
孙秀女大大方方的拿起毛笔,何秀女在一旁焦急担心:她提前背下了孙秀女写的应酬诗句,但是胡善祥没有啊!
胡善祥一直在睡觉!一点准备都没有!
胡善祥心中完全没有世俗的、荣华富贵的欲望,也没有歌功颂德的心思,她站在兔儿山旋坡台,俯瞰夜色下的紫禁城。
紫禁城是一座不夜城,她所有的宫道每隔几步就有铜制的灯柱,里头燃着灯火,彻夜不息,每晚都有值夜的宦官们往里头添加灯油、拨亮灯芯。灯火照亮,贼人刺客都无处遁形,以保护皇室安全。
因此,东南西北一条条宫道在夜里格外醒目,从旋坡台看上去,就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玉带,稍有一步走错,就步入了歧途。
没有提前准备,胡善祥酒入愁肠,有感而发,借着酒兴吟了一首《青玉案》: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弄人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贵何须慕,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注1)
自从我踏出闺门,寻求功名利禄,自以为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了,其实不然,命运如同风中柳絮,飘来飘去,不得自主。
到现在,进不能,退也不能,总是伤心处。
孙秀女走笔如龙,写了这首《青玉案》,词是好词,只是不应景,有消极避世之感。
孙秀女将词作献给太子妃。
太子妃毕竟久居尊位,喜怒皆不形于色,微微颔首,“写的不错,赏。”
胡善祥和孙秀女都得了一对玉镯,两人再次拜谢,归队,和同桌秀女们一起回去。
到了座位上,头晕目眩的胡善围再闻到螃蟹的味道,就不是美味,而觉得一股腥气,恶心想吐了,可是宴会还在继续,她不想在酒桌上失仪,影响其他七个秀女,就干脆站起来走开,离螃蟹远一些,说道:“有点闷,我去透透气。”
她的双目开始重影了,眼前一片模糊,就像踩着一团棉花,连路都看不清了。
蓦地,有人从伸手扯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狠狠一拽,胡善祥本就无力,立刻往后仰,靠在了一个人的怀中。
正是觉得胡善祥情况不对劲,跟过来看看的孙秀女。孙秀女看见胡善祥魔怔了似的往前走,可是前面就是旋磨台的绝壁处了,再走一步,就会跌下去!
孙秀女赶紧出手把她拉了回去,悬崖勒胡。胡善祥差点把孙秀女压垮了,幸好钟嬷嬷和何秀女过来,将胡善祥撑起。
孙秀女说道:“她不胜酒力,我们送她回去吧。”
“宴会还没结束,你们两个留下。”钟嬷嬷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找了几个相熟的小内侍,轮番把胡善祥背回储秀宫。
钟嬷嬷给她弄来醒酒汤,喂她喝下去,“喝酒误事,酒量这么差就别喝那么多。”
胡善祥想说我酒量其实不错的,两壶女儿红都没有问题,今天不过喝了几口黄酒,就跟喝水似的,就是在给太子妃敬酒时那杯酒好奇怪啊,她们都没事,为何我一喝就晕?
可是她“醉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任凭嬷嬷灌药,沉沉睡下。
次日醒来,口干舌燥,头疼欲裂,兔儿山旋坡台发生了什么,忘记了大半,就像大梦一场。
第80章 算计 怎么一杯酒就喝断片了?……
怎么一杯酒就喝断片了?
胡善祥蹙眉揉着太阳穴,好像有无数根针刺着她的脑袋,孙秀女端来一杯清水,胡善祥伸着脖子,就着她的手一气喝干了,就像一滴水洒在久旱的地里,呲的一声冒了青烟,然后不见了,旱还是旱。
“不够,我还要。”胡善祥说道。
孙秀女提壶倒水,胡善祥干脆把水壶抢了过去,壶口对着嘴巴,倾倒出一根透明的细线,缓缓注入口中。
这个水壶大家都要用,不能对瓶吹。
一壶水下去,总算缓解了“旱情”。
何秀女端来一碗白粥,“你先吃点流食好消化,调理肠胃,嬷嬷说今天不能让你碰有油水的东西,怕克化不了,要清汤寡水才好。”
胡善祥觉得舌头糙糙的,像是被砂纸刮了一遍,这分明就是宿醉后的感受,可是我酒量不至于一杯就倒啊……
胡善祥毫无食欲,但是何秀女如此殷勤,她不好拒绝,勉强吃了半碗,就摇摇头不吃了。
何秀女说道:“没滋没味的,难怪你不想吃,我去给你弄点咸菜,咸菜没有油水。”
胡善祥拦住她,说道:“我刚起床,吃不下,跟你们聊聊天,或许就有食欲了,昨晚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最后清醒的记忆就是吃了三个螃蟹,你们两个跟我说说,后来发生了什么……”
孙秀女和何秀女你一言我一语,讲了昨晚兔儿山旋坡台的惊魂。
何秀女赞道:“太子妃赞你的那首《青玉案》写的好,赏赐了一对金镶玉镯子――”
何秀女起身,从胡善祥的妆奁里拿起一对用帕子包裹的镯子给她看。
“啊?”胡善祥文:“我写了什么?”
孙秀女说道:“你当场作词,我执笔抄录――”
孙秀女才华了得,摆开笔墨,一气将昨晚的《青玉案》默写下来,给她看。
“……金堂玉马,竹篱茅舍,总是伤心处?”胡善祥念着词,“这个……伤春悲秋的,岂不坏了宴会的气氛?太子妃真是好涵养,容忍我胡说八道,还给了我赏赐。”
何秀女心直口快,拍手赞道:“孙姐姐之前说的果然不错,太子妃脾气好,性格随和,犯点小错也无妨的。”
胡善祥心里咯噔一下,“孙秀女如何得知太子妃的脾气性格?你认识太子妃?”
孙秀女低头沉默片刻,而后说道:”是家中长辈认识太子妃的母亲彭城伯夫人。我是山东济南人,小时候我父亲曾经在永城县当过主薄,那时候彭城伯夫人接我去伯府玩耍,所以久闻太子妃之名。”
哟呵!孙秀女的后台够硬啊!
“你――”何秀女指着孙秀女,又指着胡善祥,“你――一个太子妃娘家的旧相识,一个曾经是宫廷六品女官,原来你们两个都是有来历的!我真傻,怎么一直没看出来!和两个厉害的人物住一个屋子,将来就是淘汰了,出宫回家,也够吹一辈子了。”
“啊?”胡善祥又惊,“你怎知我――”
孙秀女打断道:“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太子妃当众说出来的呀,说你考进宫廷,必定才华横溢,就给你展现才艺的机会。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纷纷议论,说难怪你礼仪课缺了那么多,还能考甲等,原来早就学过。你为何不早说?害得我替你担心那么久,现在想想,真是瞎操心。”
胡善祥听了,犹如被揭开龟壳的乌龟,立刻提起被子,裹住了全身,尴尬的要命,呐呐道:“我……我……我就是低调一些,安安静静的淘汰出局。免得将来回到宫廷复职,被人议论嘲笑。”
“哎呀!”何秀女捂着嘴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怎么办?瞒不住啊。”
胡善祥内心痛苦绝望,面上装作无所谓,说道:“再过几年,什么大风大浪都平息了。等我在家尽几年孝道,避避风头,改名换姓再进宫,谁知道呢。”
何秀女抱着孙秀女的胳膊摇晃着撒娇,“孙姐姐,你有这么硬的靠山,此次准会选中,就是当太孙妃也有可能啊,到时候你是君,身居尊位,若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欺负胡姐姐,你就摆出威风来,给胡姐姐撑腰。”
何秀女年纪小,只有十五岁,嘴巴甜,一副娇憨的模样,最近彼此熟悉了,就姐姐妹妹的叫起来。
孙秀女听了,脸色一红,“嘘,此事千万别张扬出去,连钟嬷嬷也不能告诉。我没有把你们当外人,不想用谎言敷衍你们,才说出实情的。”
孙秀女的家族是太子妃母亲彭城伯夫人的故交,如今太子妃主持选秀,如果传出去,怕是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嫌,有失公平。
胡善祥晓得其中厉害,说道:“对,咱们必须守口如瓶。”
何秀女说道:“你们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说出去的。”想了想,又抱紧了孙秀女的胳膊,说道:“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三个一个屋住着,还在炕上一起睡过,虽不算是共枕,但也至少修了五百年的缘分吧,我们互相保密,互相扶持,可好?”
“好。”胡善祥看着孙秀女,“听何萍萍说,昨晚多亏了你拉住我,差一点点就跌下旋坡台了,我欠你一条命。”
根据何萍萍的描述,昨晚她靠近悬崖的地方,是一片太湖石,而非南边的池塘,如果她跌下去,全身的骨头都会摔碎,一命呜呼。
孙秀女有些不好意思,“换成是你,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昨晚太险了,你不胜酒力,以后少喝点。”
何秀女端起粥碗劝食,“现在有没有好一点?想吃了吗?”
胡善祥还是没胃口,不过,盛情难却,接过了粥碗,“我自己吃,多大人了,不用你喂……”
另一边,曾经的六品胡善祥成了秀女“回炉重造”,以及在兔儿山旋坡台吟诗作赋、醉后差点跌落悬崖、被背回储秀宫之事传遍了紫禁城。
端敬宫,朱瞻基听到传闻,一下子想起夏天大雨下胡善祥发的毒誓:“……你若连复选都要干涉,阻止我淘汰,我就假装失足,从兔儿山跳下来,摔进这个池塘里,大不了病一场,皇家不会要一个病秧子开枝散叶……”
结果未出,我也警告朱瞻壑不要干涉选秀了,她怎么提前行动?
朱瞻基大急,难道她如此不信我?宁可冒险跳崖?
不行,这样会逼死她的!
朱瞻基去了端本宫,求见母亲太子妃张氏。
朱瞻基说道:“胡善祥是儿子以前的司记女官,这次她参加选秀,儿子还请母亲帮个忙。”
太子妃说道:“你所愿,身为人母,我定尽力满足你。只不过,她昨晚在旋坡台的表现想必你也听说了,才华的确了得,人长得也标志,就是性格脾气太冷傲直接了,这是她昨晚作的词,你自己看看。”
太子妃把孙秀女抄录的《青玉案》给他瞧,“这样的女人,当侍妾可以,随便你如何宠爱她,可是当正妻不可,当太孙妃更是不行,将来要母仪天下的女人,首先要懂得隐忍,怎么可以如此恣意任性?你放心,我会保住她,封她当侧妃。”
太子妃中意的儿媳妇是孙秀女,但她也晓得儿子喜欢胡善祥。
其实昨晚是太子妃在酒里做了手脚,点名要胡善祥写诗词,就是为了看她醉后出丑,留下把柄,将来不好当正妻。
朱瞻基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就被母亲看穿了,震惊过后,立刻调整了心情,说道:“母亲误会了,儿子这次来求母亲,是想要母亲将胡善祥淘汰,让她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