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女官眉头微皱,并未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只提醒道:“若没别的事,云姨娘还是快些回府吧。”
“也是。”云姨娘笑了笑,慢悠悠地扶了下发间的珠钗,“如今老爷没了, 大小姐又在宫中, 整个云府都得我一人打理, 哪儿还有功夫在这和你说闲话呢。”
她转过身, 才走了没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 冲着蕙女官挑了挑眉。
“你呀,和清禾一样, 都是个死脑筋。在这宫里头待着有什么好?还不如像我一样, 出宫寻个好人家。”
说到清禾, 她唇角立刻勾起了几分讥讽的笑意,轻嗤道:“清禾是个运气好的,生了那么一副勾人的面孔,这可是老天爷赏给她的饭碗,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她若是能像我一样,懂得为自己谋划,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蕙女官不悦地皱了下眉, 冷声道:“太嫔乃当今陛下生母,还请云姨娘说话时放尊重些。”
“我不过是说几句实话,你急什么呀?”云姨娘轻轻笑起来,不紧不慢地往睦云宫外走去,“说起来,我能嫁给云郴做妾,还得感谢清禾呢。”
蕙女官愣了下,连忙追上去抓住她的衣袖,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姨娘停住脚步,不紧不慢地甩开她的手,眯缝着眼道:“左右都是陈年旧事了,告诉你也无妨。你也知道,云大人年轻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清高寡欲,他那正房夫人,还是碍着纪丞相的面子迫不得已才娶的。若不是倚仗着清禾的情分,我还真进不了他云府的门。”
她望了望后头的睦云殿,瞧着那门确实关紧了,这才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清禾被赐死之后,我便带了些她的遗物偷偷跑去了云府。云大人见了清禾的遗物,伤心欲绝,我趁机在他面前哭了一通,说清禾死前特意叮嘱我,要我替她好好照顾云大人。他本是不想留我的,但我苦苦哀求,说不能辜负了清禾的嘱托,他这才动了恻隐之心,许我留在府中,还答允给我一个侍妾的名分。”
“那时我刚好满了二十岁,出宫后就入了云府为妾。”
她洋洋得意地睨了一眼蕙女官,轻笑道:“云家乃百年望族,我虽然只是个侍妾,但吃穿用度却比旁人强上几百倍呢。”
蕙女官气的骂道:“清禾那时与你并不相熟,怎会将这样的事托付于你?你分明是胡编的!”
“若不胡编,我怎么进云府?”云姨娘不怒反笑,“如今我所有的一切,可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谋划而来的。你以为那纪家嫡小姐是怎么死的?她生下青枝之后,我便在她喝的补药里下了药……没了她这正房夫人,我可就是云府的当家主母了。”
“你……你当真是蛇蝎心肠!”蕙女官震惊地看着她,气的嘴唇都在发颤,“我,我现在就去把你做下的事告诉云贵妃,你害死贵妃生母,她不会轻饶了你的!”
云姨娘笑眯眯地看着她,“我做下什么事了?我方才可什么都没说,还请蕙女官莫要血口喷人。”
“你……”蕙女官瞪着她,衣袖下的手攥紧成拳。
她知道,云姨娘敢把这些事堂而皇之地告诉她,无非就是倚仗着旧事渺远,无迹可寻。没有确切的证据,只要云姨娘抵死不认,就没法治她的罪。
云姨娘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的表情,愉悦地勾起唇角,“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当年云大人下狱,清禾急的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却想不出法子来救他。是我劝她献身于先帝,以此换得替云大人求情的机会。不然,你以为凭清禾的脑子,能想出美人计这种法子?”
蕙女官愣了愣,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她如今算是明白了,当年清禾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云姨娘在旁挑唆。
当时云大人虽进了死牢,可明眼人都知道,先帝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云家罢了。只有清禾身陷局中,关心则乱,这才听信了云姨娘的话。
“其实当时我只不过是嫉妒她得云大人欢心,所以才出了此招,想拆散他们。不曾想后来先帝竟然赐死了清禾……反正她死都死了,我干脆就拿她和云大人的旧情,来做我的垫脚石了。”
蕙女官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竟有脸做这样的事……”
云姨娘抬手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阿蕙啊,人这一辈子,得学会为自己考虑。你守着清禾的亡魂,在这宫里磋磨了大半生,依我看,可当真是不值得。”
她含笑看了蕙女官一眼,装模做样地朝她行了个礼,便转身往睦云宫外走去。
*
睦云殿内。
宋栖迟跟在灵音身后进了屋,云青枝靠在美人榻上,听见门响,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淡声道:“自己坐吧。”
“多谢贵妃娘娘。”
宋栖迟在她旁边那张花梨木椅上坐下,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云青枝腿上盖了张薄薄的毯子,眼下乌青浓重,看起来似乎一夜未睡,脸色十分憔悴。
宋栖迟不由得有些心疼,柔声劝道:“贵妃娘娘节哀。”
云青枝扯了扯嘴角,“事已至此,除了节哀,我还能怎么办呢。”
她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口里头的凉茶,眼中浮起哀戚之色,“父亲死了,云家便没了顶梁柱,现如今府里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呢。”
宋栖迟心头一阵酸楚,连忙安慰道:“云家还有娘娘在呢。”
云青枝自嘲般地笑了笑,“我一个人能顶什么用?”
她萎靡不振地缩在美人榻的一角,像一朵枯萎的花,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鲜妍与明媚。
宋栖迟实在不忍心看她如此消沉,便轻轻拉住她的手,温声道:“娘娘放心,陛下已派人去追查放火之人,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水落石出。那人处心积虑地要害云大人,无非是想弄垮云家,这个时候,娘娘更得振作起来呀。”
云青枝冷哼一声道:“就算陛下不查,我也知道定然是崔家所为。崔家惦记我云家暗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处心积虑地害死我父亲,不就是想夺走云家暗线么?”
“娘娘既然知道崔家的野心,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如意才是。”
云青枝细眉微蹙,缓缓道:“我自然不想让他们如意,可是云家无子,无人能承继父亲留下的暗线。暗线一事,听着简单,实则耗费颇多,没有个百年基业是经营不起的。如今朝中有这个资本的,唯有崔家。”
她咬着牙,狠狠地朝着桌案捶了一拳,恨恨道:“还真是让他们得逞了。”
“娘娘此言差矣。”
宋栖迟笑了笑,轻声道:“云大人虽然无子,但不是有娘娘吗?”
她扬了扬眉,眼中焕发出向往的神采,“蕙姑姑曾与我说过,云家大小姐精通骑射,一手流花剑法更是出神入化,巾帼风采,人人艳羡。娘娘入宫久了,只记得自己是云贵妃,怕是忘了昔日的云家大小姐吧?”
云青枝被她说的愣了神。
她捏着茶盏,神情恍惚地盯着杯中的茶水,和杯底沉着的一片片茶叶。
那茶叶是鲜亮的碧色,她未入宫前,最爱穿的便是这样碧色的骑装,身下一匹红马,自皇都街头打马而过。
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她曾跟着父亲去抓捕过一个姜国细作。那人身手矫捷,轻功极好,父亲的手下顺着长街追了整整半个时辰也没能追上。
最后,是她勒马停步,弯弓搭箭,于百步之外,一箭穿心。
自此,皇都的百姓见了她,无人再敢直呼她名姓。私底下议论起来,也都是尊敬地道一声云家大小姐。
深宫是最能磋磨人性子的地方。时间久了,她险些忘了,入宫之前,云家暗线都是她与父亲一同经营的。
云家安插出去的暗子,临行前都是由她亲自相送,那些人跪地俯首,在漫漫风沙中含着泪对她发誓――
“属下誓死效忠大小姐。”
云青枝慢慢地松开手中的茶盏,抬眸看了宋栖迟一眼。
“在宫里待的久了,确实忘了许多事。”她弯了弯唇角,轻轻笑了下,“不过……多谢你提醒了我。”
她掀开毯子从榻上下来,吩咐灵音道:“替我更衣吧,我要去趟明晖殿。”
灵音应了一声,连忙抱了衣裳过来。宋栖迟又坐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朝她屈膝行了一礼:“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等等。”云青枝突然出声喊住了她。
宋栖迟回过头来,“娘娘还有事?”
“听说……昨夜是你把姜太嫔的画像救出来的?”
宋栖迟愣了愣,她没想到云青枝会问她这个问题,但还是如实答道:“其实,是云大人拼死把画扔到了安全之处,不然我进去的时候,那幅画早就烧成灰了。”
云青枝又盯着她看了半晌,才慢慢收回了视线,抿唇道:“等崔家的事了结了,我会求一道陛下的旨意,让他准我离宫。这么些年,陛下受过不少的苦……只有和你在一起,他才会变得开心。所以,宋栖迟,你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第67章 守棺 “让她亲口认罪。”
宋栖迟愣了愣, “娘娘……要离宫?”
“嗯。”云青枝转头对着铜镜,声音淡淡, “这宫里头太拘束,远不如宫外逍遥自在。”
宋栖迟默默地点了下头,轻声道:“娘娘有自己的打算,臣妾惟愿娘娘一切顺遂。”
云青枝没再说话,她便转过身,继续往外走。推开殿门的那一刻,云青枝突然站了起来,再次喊住了她。
“以后,你就叫我青枝吧。”她轻轻笑着, 停顿片刻, 又添了一句,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话。”
“好。”
宋栖迟回以一笑, 眼眶微微发红,连忙快步走出殿外, 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木门发出沉重的声响,像一声渺远哀伤的叹息。
她深吸一口气, 缓缓走下石阶, 朝候在不远处的蕙女官走去。
蕙女官的眼睛红红的, 像是刚哭过的模样,宋栖迟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娘娘!”蕙女官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哽咽道, “奴婢恳请娘娘替太嫔做主,太嫔她……”
宋栖迟赶紧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柔声道:“姑姑别急, 慢慢说。”
蕙女官缓了口气,这才稍稍冷静了些,把方才云姨娘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宋栖迟听完,不由得皱紧了眉:“如此说来,这云姨娘岂不是间接害死了太嫔?而且她非但不知悔改,还利用云大人与太嫔的旧情进了云府。她还害死了云贵妃的母亲……”
蕙女官急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可是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宋栖迟沉吟半晌,忽然开口吩咐道:“云姨娘这会儿应该还没出宫,你快去把她拦下来,就说陛下吩咐,让她今晚留在宫中为云大人守棺。”
蕙女官犹豫了下,小声道:“可是陛下并未下过这道旨意……”
“无妨,陛下若是问起来,本宫自会向他解释,你只管按本宫的吩咐去办就是。”
宋栖迟望着宫门的方向,轻声说道:“本宫今晚……要让她亲口认罪。”
*
明晖殿。
今日朝堂上的气氛异常沉重,文武百官垂首分列两侧,皆神色哀戚,低头不语。
崔凛瞧着没人说话,便轻轻咳了一声,大步上前对裴溪故行了一礼,开门见山地道:“臣知道陛下在为云大人之死伤心,但眼下还是国事要紧。不知陛下……打算把云家暗线交给谁来管呢?”
裴溪故皱了皱眉,冷声道:“此事以后再说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是办好云大人的后事。”
“陛下此言差矣。云家暗线乃我楚梁之利器,不可一日无主,还请陛下早做决断。”崔凛唇边含笑,不慌不忙,“恕臣直言,如今朝中,最适合接手云家暗线的,就是崔家了。”
裴溪故冷笑一声,“崔将军,外头的传言想必你也听到了。如今百姓惶恐,崔家若是识相,便该让权避嫌,而不是在这里跟朕说这样的话。”
崔凛连忙辩解道:“吴大人虽然精通占星之术,但难免也有出错的时候,崔家世代为国尽忠,怎会为楚梁带来血染山河之灾。就算百姓议论,那也不过是流言而已。”
“但如今皇都百姓人人惊惶,皆因崔家而起。为安民心,朕已决意要收回崔家所执兵权,让崔家迁往淮安僻静之地。这样,崔老将军也可安心养老了。”
崔凛咬了咬牙,蓦地抬高了声音:“可是除了崔家,臣实在不知还有何人能承继云家暗线。还请陛下为大局考虑,三思而行啊!”
他话音将落,周围便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那些人声音虽小,但裴溪故却听得清楚,大部分人都在附和着崔凛所言。毕竟经营暗线不是件小事,除了崔家的百年基业,的确没有旁人可以接的住这个担子。
他眉心轻拧,手指重重地磕了下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暂且把此事搪塞过去。
一片嘈杂的低语声中,沉重的殿门忽然被人缓缓推开。
纯净的天光落进昏暗的殿内,冷风挟着薄薄的雪花,拂过低矮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