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在宫中侍候十几年,深谙如何讨主子欢心的道理,所以才得皇上器重,但公公也要知道,并非人人都争着要往高处走,您要荣华富贵,可不能推我这样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人在前头。”
她这话说的别有深意,镇国公家的嫡女如何上不得台面?低下卑贱的人是他李施,为了讨皇上欢心,来劝她阿谀逢迎。
“这……”李施暗酌眼前的骨头难啃,抬手虚晃的打了打自己的嘴,讪笑着再次行礼,给自己打圆场儿,“是奴才多嘴了,望江姑娘听过就忘,万万不要介怀才是。”
说着,他伸手做出请的手势,将姿态放到极低,又道:“主子正在里头等着,汤药还没来得及喝,劳姑娘操心。”
江知宜未再看他,快步进了内殿,可将到床榻的时候,又生出些畏惧逃避之意来,倒不是害怕皇上,只是有些难以正视要取人性命的自己,她到底不是嗜血狠心的人,就算面对痛恨之人,也不能一鼓作气的动手。
“药在桌上,给朕端过来吧。”闻瞻的声音隔着帘帐传出,有些含混不清,像堵着什么似的,透出欲说还休的意味。
江知宜应声端药上前,微微垂着头坐在床榻旁,目光闪烁,躲避着他的眼神,只是一味的搅着手中的汤药,像是要把这一碗苦水搅弄出个花样儿来。
闻瞻目光锐利,打量着她的脸,不错过任何一个表情,突然冷不丁儿的询问:“若是你今晨起来,发现朕已经死在床榻上,是不是会欣喜若狂?”
问完,他又是自嘲的笑了两声,发红的眼梢染上些凄然萧索。
“应该会吧。”江知宜表现的极为坦诚,将汤药凑到他的唇边,等着他喝进嘴里。
闻瞻却不知因为什么,始终不肯张嘴,江知宜摆正了腕子,也不出言催促,两人就这样无声的对峙着,谁都没有先动。
时间一点一点儿的流逝,直到她高抬的腕子都要酸了,闻瞻方推开她举勺的手,从她另一手中取过药碗,仰头灌进嘴里,又侧过身子不再看她,冷淡开口:“既然你想亲眼看着朕死,那便守在这儿吧。”
第22章 无奈 姑母没有别的办法
宗庙之祭非同小可,即使闻瞻仍在病中,但依然照旧出了皇宫。
临行之前,闻瞻来过玉鸾宫一趟,一句话也不曾说,只是倚在床架旁,盯着卧床的江知宜打量了半晌。
他大病未愈,面色还有些苍白,少了些平日的凌厉之感,淡墨相宜的长眉微敛,平静如波的目光中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他藏得太深,完全不给人窥视的机会。
江知宜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屡次想问他要说什么,但他始终抿唇不言,最终缄默着出了殿门。
隔着半开的窗,她模模糊糊的瞧见他登上銮驾,整个人都被周边金色的阴影所笼罩,他头上的玉冠发出滢白的光,与散下的天光相融,落在面无表情的面容上,显出皇家的矜持贵重来。
越过玉鸾宫的宫道时,他好似回头望了一眼,因着隔得太远,也许是因为并不在意,那一眼江知宜看得并不真切,略过就忘却了。
――――――
浓浓夜色渐起,点起的宫灯随风摇曳,其中灯火明灭不定,透过窗屉子落下或明或暗的黄色光晕,晃的人瞧不清殿外光景。
自皇帝出宫之后,一切皆如往常,并未有什么变化,江知宜喝完药正倚在榻上歇息,突听外头儿响起嘈杂的争论声,你一言我一语的没个停歇,传进耳朵里,只觉得脑仁儿阵阵抽痛。
侍候的宫人忙开口安抚了她几句,匆匆出殿门去查看情况,江知宜恹恹的翻过身,并不多管。
皇上既然有命,不允进旁人,那殿外的宫人自然会守好殿门,哪用得着她去操心。
殿外,愉太妃不知何时来到玉鸾宫,二话不说,领着侍女便要往里闯。
吴全伸手拦住她,满脸堆笑着好言劝说:“太妃娘娘,不是奴才不让您进,而是皇上有命,不允旁人进这玉鸾宫啊。”
“公公好像搞错了,并不是本宫硬要进去,而是尊了太后娘娘之名,特来查看一番。你也知道,太后她一向关心皇上开枝散叶之事,眼看着后宫的两位嫔妃还未得宠幸,却听说皇上在这儿专宠一个没来路、也没名分的姑娘,觉得着实是不成体统,特意着本宫来瞧瞧。”
愉太妃脸色不变,各式托词信手拈来,还不断的朝着里头张望,好像宫中住着的人,她当真不认识。
听到她说是太后之命,吴全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了些,丝毫没有怯意,掐着尖细的声音继续阻拦,“我的太妃娘娘呦,您可别跟奴才开玩笑,也别再为难奴才了,今日真不能让您进去,要不奴才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若说旁人,吴全或许还会信,但要是说起太后,吴全可不敢信她会关心这个。
众所周知,皇帝近两年才入宫,而太后一非皇上生母,二与皇上并不亲近,两人除了皇上例行的拜见外,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况且太后自先帝在时,就沉溺于吃斋念佛,哪里有关心前朝后宫之事的功夫?
“开玩笑?糊涂东西,谁有空同你在这儿攀扯?”愉太妃冷哼一声,似是早想到他会有如此反应,早有准备的朝着身旁的宫女抬了抬手。
宫女适时的将袖中藏着的东西承上,愉太妃拿起直接砸到吴全身上,厉声训斥:“狗奴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不是太后娘娘的懿旨。”
吴全一愣,捡起那东西查看一番,发现确实为太后懿旨,有些拉不下面子,忙弓腰压低了头,讪笑着赔礼。
“是奴才糊涂,太妃娘娘莫要生气,只是这虽有太后懿旨,但咱家头上到底还是有皇上的命令,实在不敢擅作主张,要不等过两日皇上回来,询问过皇上的意思,再请您进去看看?”
听到他再三寻由头拒绝,愉太妃心中难免窝火,扬手便是一巴掌,打到他的巧士冠上,言语之中早没了适才的耐心。
“吴全啊吴全,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本宫手中有太后懿旨,你也敢阻拦?那本宫还不妨告诉你,今日本宫必定要进去。你若是肯,来日皇上要怪罪,自有太后懿旨供你当做说辞,你若是不肯,那本宫即刻便以违抗太后懿旨,绞杀了你。”
“娘娘别……”吴全连帽冠都不敢扶正,屈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抬手指了指殿内,刻意压低的声音已经带上些惊惧和无奈,“太妃娘娘,您应当也知道里头是哪一位,何必如此纠缠,真闹到太后面前,谁的面上也过不去不是?”
他心中清楚,江家小姐被困在玉鸾宫中一事,宫中众人并不知晓,若不是愉太妃在太后面前主动提及,照太后那性子,必然不会知道。至于这手中的懿旨,恐怕也是愉太妃特意求来的,就是为着拿太后压压他们。
“既然你知道此事见不得人,就擎早放本宫进去,本宫不过是想进去瞧瞧,绝不会给你惹出祸端,在太后那儿更不会多言。”
说着,愉太妃又俯身靠近他,话中别有深意,“若公公愿意,此事不但不会再传到太后那儿,连皇上那边也不会听到只言片语。”
“这……”李施听懂了她的意思,明白她是要让自己瞒着皇上放她进去,可此事并非儿戏,他迟疑着不敢答应。
“是生是死,且看公公抉择。”愉太妃上前两步,将他的帽冠一点点儿挪正了,别有深意的瞧着他,也不再多言。
吴全思虑良久,猛地抬手拍一把额头,颇有被逼无奈之意,将拦人的手稍稍放松了些,并用眼神示意殿前的侍从让开。
愉太妃乜了他一眼,面上露出些随和的笑容来,“吴公公顾全大局,本宫必然会在太后面前,多多为公公进言,定不让公公受罚。”
吴全皮笑肉不笑的拉扯着嘴角,连声应“是”之后,看她径直进了大殿。
细碎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断在殿内响起,江知宜不耐的掀帘查看,瞧见来人时还有一瞬的愣怔,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须臾之后,又霎时反应过来,惊讶的叫了声“姑母”,连忙要下地迎接。
“你别动,快躺下。”愉太妃朝跟在身侧的采黛摆手,让她快去拦住江知宜的动作。
“姑母,您怎么会来?”江知宜复又倚回床上,仰头不解的看着她,眸子似有泪光闪动。
愉太妃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烟眉紧蹙、两靥生愁,本就娇小的身量又瘦了一圈,整个人满是摇摇欲坠的孱弱,不由悲从心起,说着话便要垂下泪来,“姑母特意去太后那儿请的旨,才能进来瞧瞧你。”
“太后的旨意?可是皇上有命,一应外人皆不得入内,外头的人怎么肯放你?”江知宜担忧的看了看外面,生怕姑母与他们起过争执,再引祸上身。
“既取了懿旨,就由不得他们不肯。”愉太妃替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将她的手塞进锦被中,又掖了掖被角,声音哽咽:“我的卿卿,委屈你过这样的日子,说到底,都是姑母的错,是姑母舍不得镇国公府的名声,不肯……”
“什么委屈不委屈,姑母别说这个。”江知宜打断她的话,垂眸掩下满目凄然,硬扯出一个笑脸来,转头又去叫采黛过来,好调转这让人难受的话题。
采黛应声跪到榻前,脸上的红肿还有些未消,她有意躲避,偏头露出另一边脸迎上江知宜的目光,轻声问:“小姐,您近来可好?”
“好,很好。”江知宜不欲戳破她的心事,眼神迅速滑过她的面容,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故作埋怨的开口:“你们人都到了,怎么还带这个来,这回是想传什么信?你那鬼画符的字儿,我可不一定能看懂。”
众人掩嘴哄笑,采黛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立即辩驳:“这回不传信,是娘娘命我熬的燕窝薏米甜汤,给您去去嘴里的苦。”
说着,她抬头与愉太妃匆匆对视一眼,取出食盒里的甜汤,便要喂她尝尝。
江知宜摆手拦下,笑道:“着什么急,咱们先说会儿话,不然你们岂不是白来一趟?待你们走了,我再喝也不迟。”
这话虽说得平淡,但却直戳人的心窝子,她这会儿不想喝甜汤,是担心着她们一会儿就得走,自己连同她们多说会儿话的机会都没有。
“喝口汤不耽误你说话。”愉太妃将碗从采黛手中接过来,亲自喂到她嘴里,又道:“尝尝,姑母特意让她们少放了些糖,你可以多喝点儿。”
江知宜听话的接连咽下大半碗,才拭了拭嘴,摇头再不肯多喝,适才才喝过汤药,肚子里再容不下旁的东西,连这些都是强塞。
“怎么样?可还合口味?”愉太妃笑问。
“好喝的……”江知宜话还没说完,便突觉头重脚轻,似顶千斤重物,压的她眼皮沉重,嘴都有些张不开。
“姑……姑母……”她还想再说什么,便听愉太妃在她耳边轻叹,“好孩子,姑母知道你肯定不愿走,姑母没有别的办法。”
第23章 逃跑 咱们只能接着往前走,不能停……
“快看,殿内好像着火了。”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如同平地惊雷,在寂静的夜里猛然炸裂,引得众人纷纷转头回望。
高扬的火焰夹杂着浓烟,汇成张牙舞爪的剪影,正在窗前油纸上肆意游走,因为殿门大关,瞧不清里头情况,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子焦糊味儿,让众人皆觉不妙。
因避让愉太妃候在长廊下的宫人,迅速聚到紧闭的殿门前,眼看火势有愈演愈烈之势,吴全直急得咬牙跺脚,一边招呼侍从,一边大喊:“来人,快来人直接将殿门撞开。”
侍从听命上前,正欲动手,却见殿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愉太妃与她的侍女,搀着江知宜缓缓走了出来,几人面上和衣上皆沾了火灰,露出少有的狼狈姿态来。
江知宜微低着头,半靠在愉太妃怀中,用帕子掩住半张脸,正止不住的咳嗽着,连细肩都开始轻颤,额上露出的白皙肌肤,因为沾上的火灰,已经瞧不出原本模样,只显出灰白面色来。
吴全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见她这副气咽声丝的模样,吓得栗栗危惧,忙迎上去,心有余悸的询问:“这是怎么了?里头怎么突然着起火来,江姑娘可有大碍?”
“我们正在内殿小谈,谁知怎么突然着起大火来。”愉太妃将鬓边散落的长发纳至耳后,似作无意的用长袖遮住江知宜,失去华贵之气的脸上满是焦急,不由抬高了声音。
“管它怎么着的火,现在当务之急是卿卿适才受了惊吓,险些昏倒在大火里,本宫现在要带她回临华宫歇息,若她真有什么好歹,不等皇上回来收拾你,本宫即刻便要了你的狗命。”
“是是是,奴才明白,但去娘娘的临华宫多有不便,奴才还是领娘娘另行安置江姑娘。”吴全后知后觉的明白出人才是重中之重,忙着人将她们送至安全的偏殿去。
愉太妃再也没有同他争执的精力,只皱眉睨了他一眼,便随侍从去了。
殿内的帐幔和绒毯本就极为易燃,这会儿殿门大开之后,再碰上肆虐的狂风,火势愈发猛烈,熊熊火焰逶逶迤迤的窜到殿门和梁柱上,如同翻涌的海浪般,将整个宫殿都燃成火光一片,胜过灿日骄阳。
宫人们你来我往,都在忙着救火,而水火无情,还有人因此受了伤,致使整个宫殿皆是纷纷攘攘、沸反盈天之景。
一片混乱之中,没人在乎愉太妃带来的侍女是否少了几个,更无人注意到偏殿一角,两个侍女拥着位奄奄一息的姑娘,偷偷出了玉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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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知宜再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上,她有些茫然的睁开了眼,待瞧见眼前景象皆是陌生,唯有采黛守在身边时,一时没回过味儿来,只是哑着声音叫了声“采黛”。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采黛泫然欲泣,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又去抚她的额头,方轻声问道:“小姐,您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江知宜摇摇头,打量着马车内的一切,咽下喉中的涩然,有些艰难的开口:“咱们这是要去哪?”
采黛面露喜色,掀起帷裳让她瞧一眼车外,言语之间是难掩的雀跃,“小姐您看,咱们出宫了,你再多睡些时辰,咱们兴许都已经要出城了。”
“出宫了?”江知宜脑中一片混沌,思索了许久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挣扎着就要起来,“采黛,咱们不能走,你快叫车夫把马车停下。”
采黛伸手拦住她,态度极其强硬,一字一句说得更是认真:“小姐,咱们好不容易出来,只能接着往前走,不能停,更不能回去。”
从玉鸾宫到这儿,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岂有突然又放弃之理?
“可是姑母她……”江知宜反握住她的腕子,又不由想起姑母的那碗燕窝薏米甜汤,抬声质问:“这是姑母的主意是不是?你们去玉鸾宫不只是去看我,还有那碗甜汤,压根不是用来给我去苦,而是要用来迷晕我,好一声不响的将我塞上马车,送出宫去,是不是?”
采黛偏头不答,因为此事的确为她与愉太妃提前商议好的,她们知道,若是被小姐知道此事,必然会顾及镇国公府而不肯离开皇宫,这才出此下策。
江知宜手上用力,强迫她看着自己,极为耐心的解释:“采黛,你听我说,我比谁都想要自己离开皇宫、逃离皇上,可是我不能,不能万事只随自己的心意,因为我还有父母、兄长、姑母,乃至整个镇国公府,我不能为了一时的自由去抛下他们。”
她顿了顿,勉力勾起的笑意中满是无力的悲戚,“况且皇帝如此对我,并不是因为他们,相反,他们是因为我,才落入这样的境地。我不能将他们拖到悬崖边缘之后,又毫不犹豫的推他们入万丈深渊。”
她说得真挚坦然,双眼微微一闭,立即淌下两行清泪来,她并未抬头去抹,只是就着眼泪,用那样无奈的目光看着采黛。
采黛这回下了狠心,不管她如何劝说,仍不为所动,只是拿起帕子,为她轻轻拭着眼泪。
“采黛,你可知道,若是皇上自宗庙回来,发现我逃出了玉鸾宫,将待如何?上次我不过同你偷偷相见一面,他尚且要取你的性命,那这次,他又会如何对待姑母,如何对待兄长?”
有些事情,江知宜想都不敢想,因为那些经历过的恐惧,如同藤蔓旺盛的树枝,一点点扎进她的心底,又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一寸一寸的占据她的整个身躯,让她不由得想要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