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肩睁开眼睛,看到了祁律,连忙挣扎起来,说:“祁太傅。”
祁律拱手回礼,说:“周公不必行此大礼,如今天子已然赦免周公,周公爵位还在,律该当向周公作礼才是。”
黑肩虚弱极了,说话直喘气,苦笑一声,说:“祁太傅为黑肩奔波劳走之事,黑肩已然听说了,若不是祁太傅,黑肩怕是已然无命苟活,怎能不对祁太傅作礼?”
祁律自然要的便是这个效果,毕竟他日后还要仰仗周公黑肩这个能人,面子上笑眯眯的说:“周公言重了。”
忌父扶着黑肩半坐起来,说:“你若是疲累,继续休息,我们去外面说话。”
黑肩却说:“说起来实是丢人,黑肩并非是被吵醒的,而是被……香味吸引的。”
祁律恍然大悟,笑着说:“是了,定然是周公这些日子没进水米,腹中饥饿,快用粥罢。”
祁律把食合放在案几上,忌父亲自捧出小豆,里面是热腾腾,熬得米花稀烂的猪骨粥,粥水最是养人,而且还好消化,猪骨和鳖的营养又适合黑肩这种虚弱之人,吃这个刚好。
那食合一打开,喷香的味道直扑而来,刚才合着盖子,已然如此喷香,更别说打开之后了。忌父用小匕轻轻拨着粥水,将热气驱散,别看他是个粗人,习惯舞刀弄剑的武将,但是动作竟如此小心翼翼,仔细吹凉,这才将小匕喂到黑肩唇边。
祁律坐在一面,等着看看黑肩是否能吃下,倘或能吃下,明日再熬一些,倘或吃不下,觉得太过油腻,明日换些其他的。
“慢些,慢些食。”虢公忌父没成想黑肩竟然吃的如此香甜,昨日夜里喂他什么,都只管吐出来,今日这粥竟是不一般。
一豆的粥,不多时吃的精光,祁律一看,笑着说:“还怕周公食不下,能吃下东西便是好的,久未进食,还是不要用的太多,明日律再带一些好入口的流食,等肠胃功能恢复的差不离,再吃一些有嚼劲儿的。”
黑肩吃了一豆粥,脸色好了不少,比方才也有力气多了,说:“怎么敢劳烦祁太傅。”
祁律笑眯眯地说:“不劳烦,举手之劳。”
祁律最会的便是做饭,周公黑肩吃的这么香,也能拉近一些关系,往后里在官场中纵横,还要黑肩多多帮忙,现在送给黑肩一些恩情,就当是提前投资了。
三个人在屋舍里,一面聊天,一面给黑肩吃粥,等黑肩都吃完了,祁律思忖了一番,这才说:“其实今日前探病,并非律一人。”
黑肩奇怪的抬头去看祁律,祁律笑着说:“天子便在府外,只不过……周公与虢公也是知的,天子面皮子薄,磨不开,所以没有进来,不知周公可否前去,亲见一面?”
祁律这可是不遗余力的“撮合”姬林与黑肩,目的自然非常明确了,在历史上周公黑肩是姬林的左膀右臂,一直扶持姬林,而且还扶持了下一位周天子,可见周公黑肩权威有多大。
如果祁律能帮助黑肩化解与姬林的隔阂,别说是周公黑肩的恩人了,连带着也是天子的恩人,因此祁律才会多管闲事,多此一言。
黑肩一听,霍然就要站起来,但因着身子单薄,差点从榻上跌下去,虢公一把抄住黑肩,将人抱起,说:“当心!”
黑肩挣扎着起身,说:“快,快扶我去见王上。”
祁律看到这一幕,不由摇摇头,很多人不能理解黑肩的所作所为,祁律倒是能猜测一二。其实黑肩并非不忠不义之人,相反的,他对大周的忠心耿耿,超过很多居心叵测的诸侯。对于其他诸侯来说,周王室就是一个傀儡,可有可无,而对于周公这个诸侯来说,周王室是他捍卫的底线,所以诸侯们才会如此忌惮周公黑肩,想要借助姬林的手,除掉黑肩。
因此黑肩此人,忠心的是周王室,而不是姬林一个人,不巧的是,姬林又是他的弟子……
在黑肩眼里,太子姬林优柔寡断,心肠太善,肚子里都是什么民贵君轻不着边际的想法,不爱女色,不喜珍宝,不好大喜功,若是作为普通人,或许是一个不世出的名士,直道事人,能守忠杰,然而作为一个国君……
但凡是国君,第一大忌,便是优柔寡断,姬林犯了大忌。
黑肩觉得,将已经走下坡路的周王室交给这样的人,只会断送了周王室,所以下了狠心,谋反篡位,想要扶持王子狐上位。
当然,王子狐并不是一块好料,但起码王子狐听话,黑肩说要杀谁,他就会杀谁,并不会像姬林一样询问黑肩,此人犯了什么过错,为何要诛之?
作为一朝天子要杀的人,并不全都是坏人,也有许多忠臣,但倘或这些忠臣不死,又怎么能稳住天下?姬林便不想杀这样“不该死的忠臣”。
因着这许多,黑肩终于走上了谋反的道路,但他万没想到的是,那个令他“看不起”的太子姬林,竟然登上了天子宝座。
无论姬林是不是有祁律的帮忙和相助,结果都是,他登上了宝座,姬林经过了重重考验,造化便是如此弄人,那个优柔寡断,民贵君轻的太子,赢了……
虢公扶着黑肩,将黑肩从榻上撑起来,黑肩赶忙整理自己的衣冠,问虢公,说:“黑肩这衣冠、面容,可会失礼?”
祁律笑笑,说:“周公放心,不会失礼,礼由心生,只要周公的心意到了,天子又怎么会怪罪呢?倘或一个人衣冠楚楚,却没有心,皮囊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黑肩轻笑一声,颇为感叹的说:“正是。”
姬林坐在辎车的席子中,双手抱臂,等了好一会儿,他口中说着祁太傅不要着急,但这会已经等不住了,换了好几个坐姿,心里只回旋着一句话:太傅如何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踏踏踏——
伴随着跫音,姬林耳聪目明,立刻便听到了脚步声,“哗啦!”一声掀开帐帘子,说:“太傅你如何这般……”慢。
他的话还未说完,定眼一看,确实是太傅,但并不是祁律,而是往日里的太子太傅——黑肩。
忌父扶着黑肩,黑肩脸色苍白,虽衣冠整齐,却透露着一股衰败,站在辎车之下,拱手说:“罪臣黑肩,拜见天子!”
姬林看到黑肩一愣,他没进府中,便是因为心中有个疙瘩,并不想见黑肩,哪知道黑肩却跑了出来,姬林也不傻,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抬头一看,果然看到祁律施施然走在最后面,从黑肩的府中晃了出来,手里还提着空掉的食合,一副很悠闲的模样。
祁律刚走出来,便被姬林瞪了一眼,无错,瞪了一眼,不过不是天子那种威严的怒瞪,祁律突然觉得,有点像小鲜肉式撒娇,看的祁律后背一麻。
姬林看了一眼黑肩,语气很平静的说:“周公请起罢。”
黑肩没有站起来,反而跪在地上,深深一拜,嗓音虚弱又沙哑,说:“罪臣黑肩,一条贱命不足尔尔,如今蒙受大恩,从今往后愿肝脑涂地,但凭天子调遣!”
姬林终于微微垂下眼目,看向跪在地上不肯抬头的黑肩,淡淡的说:“寡人不要你的命,是因为你的忠心,你对我大周王室忠心……足矣,是这份忠心,救了你。黑肩,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我王……”黑肩轻颤一声,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太子姬林,如今什么都懂了,他轻易的看透了黑肩的心思,一时间那个叱咤朝堂,只手遮天的黑肩,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地自容,颤声说:“是黑肩错了。”
祁律见他们把话说开了,便走过来和稀泥,说:“天子,如今周公虚弱,还是请周公起来说话罢。”
姬林又瞪了一眼祁律,似乎还是怪他多管闲事,不过那眼神瞪的越发“温柔”了,祁律第二个冷颤瞬间冒起来,后背更麻了……
姬林说:“行了,起来罢,回去好生养伤,出来许久,寡人亦要回宫了。”
“恭送我王!”
“恭送天子!”
黑肩与忌父拜礼送行,祁律登上辎车,放下车帘子,太傅的辎车粼粼,往洛师王宫的方向开去。
祁律一上来,登时就被姬林抓住了,没错,是抓住了,腕子一紧,瞬间拽了过去。
“嗬……”祁律一头扎过去,愣是直接扎进了姬林的怀里,吓了他一大跳。
虽姬林动作其实并不粗暴,但是太突然了,而且两个人碰在一起,严丝合缝的,中间没有一点儿空隙,祁律能感觉到年轻天子那偏高的体温,还有强健的心跳声。
姬林眯着眼睛,声音沙哑极了,说:“嗯?太傅是不是背地里算计寡人?”
祁律“呵呵”干笑一声,装傻充愣的说:“这……天子,从何讲起呢?律实在不知道,为天子分忧,什么时候也变成算计了?”
姬林“哼”了一声,声音非常低沉,但听起来好像闹别扭,还有那么一点点傲娇,说:“寡人不管,太傅便是背地里算计了寡人,太傅怎的站在黑肩那一边,让寡人好生伤心。”
这……祁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因为姬林的话有些太过亲密,若是接话,二人的对话很可能演变成为“情侣吵架”,这种想法又令祁律一阵阵头疼。
姬林可是“单纯”的很,并未发现自己是个天然撩,眸光带笑,说:“便罚太傅,为寡人也烹制一豆鲜美的粥水,如何?”
祁律:“……”嗨,原是想喝粥啊!早说,何必这么暧昧呢,搞得祁律一身冷汗。
祁律干笑着说:“天子身子健朗,年轻气盛,不必用滋补粥,等律回去,为天子熬制一些海鲜滋味儿的粥水,不知天子意下如何?”
姬林听到祁律的回答,心满意足,说:“只要是太傅理膳,寡人都喜。”
祁律:“……”太傅年纪大了,禁不住天子你这样撩啊。
别看姬林很“怪罪”祁律多管闲事,但是今日和黑肩说开了,姬林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地,所以心情大好,两个人坐辎车往回去,姬林的目光总是充满笑意,还特别温柔,车子里就两个人,因此姬林总是温柔的望着祁律。
祁律实在受不住天子如此温柔的目光,装作不经意打起车帘子往外看风景,这一看不由有些惊喜,说:“茶叶?这街上竟然有叫卖茶叶的?”
“茶叶?”姬林说:“那是何物?好吃么?”
日前祁律用茶叶给祭小君子做过奶茶,这年头茶叶不叫茶叶,街上也不见叫卖的,如果有卖,也是当做野菜贱卖。
祁律遥遥的看着那框子茶叶,模样还挺好,这个年代的水都不纯净,喝起来有些苦涩,祁律这种味觉灵敏的人就很痛苦,若是能放上一些茶叶去味儿,那便大好了!
祁律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那框茶叶的时候,满眼都是——好想要好想要啊!
倘或是祁律一个人,便停车去买茶叶了,但是如今车里坐着天子,也不好叫天子等他,所以一脸的失落,眉毛都耷拉了下来。
姬林见他这个模样,他认识祁律已然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祁律的年纪比自己要大,但很多时候祁律倒像是个孩子,需要旁人来照顾,完全没有他表面看起来那么“高深莫测”。
姬林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立刻时候:“停车。”
骑奴立刻停住辎车,祁律惊讶的看向姬林,姬林笑着说:“寡人不方便下车,太傅自行去买罢,寡人在这里等着。”
祁律有些吃惊,眨了眨眼睛,没想到天子这么好说话?
姬林见他难得一脸迷糊,说:“怎么,又不想去买了?”
“想买!”祁律立刻一口应承下来,对于他这种爱好理膳的人来说,看到一种好的食材,如果不买下来,不能亲手烹调,那感觉可能就像喜欢化妆品之人,不能买下即将绝版的限量版一样八爪挠心罢。
祁律立刻就要下辎车,“等等。”但听姬林临时把他叫住,祁律不解的看向姬林。
姬林则是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说:“寡人猜太傅出门的时候,肯定没带银钱。”
祁律低头一看,是……银钱,自己果然没有带银钱,险些下了车就要白抢人家的茶叶……
祁律尴尬一笑,接过天子递来的银钱,心里想着,天子怎么和自己的狗儿子一样贤惠?
祁律下了车,大步走过去买茶叶,那感觉生怕别人也看上了茶叶一般,其实在旁人眼里,那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贱卖都没人要。
祁律与卖野菜的人买下一筐茶叶,便听到有哭喊的声音:“你做甚么!?”
“放开我!放手!”
“快放开我!”
声音是从旁边传过来的,很近,街角的地方,光天化日的,围着一群人,将一个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年按在地上,打头的那个竟然在当街扒那个少年的衣裳。
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堂堂洛师,有人青天白日的抢人,祁律一看,好家伙,还是个老相识,不正是那个打死自己兄长,僭越即位,却没人承认的卫州吁么?
卫州吁带着一帮子魁梧的亲随,那架势,十几个人,各个人高马大,而被他们围起来的少年身量并不高,身子骨十分纤细,因为年纪小,估摸着发育也晚,根本没有长开,同样是少年感,那少年可和天子姬林完全不一样。
祁律眯了眯眼睛,卫州吁分明是来讨好天子,想要正式受封卫侯的,却如此猖狂,而且猥亵的对象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简直应该直接阉割,送进宫里当寺人。
那少年被亲随压在地上,旁边的百姓国人敢怒不敢言,卫州吁“哈哈”大笑,似乎觉得国人们的指指点点,和少年的痛哭之声,是对他的夸赞一般,反而愈发的猖狂起来。
卫州吁肆意的说:“孤可是卫国的国君,你一个小小的嬖童也敢跟孤说一个不字儿?好哇,惹怒了孤,今儿个别说是要了你,还要将你丢给孤的这帮子亲随仆从!”
仆从们哈哈大笑,应和的说:“多谢君上!君上慷慨!”
祁律越听越是觉得有气,倘或是一般的事儿,他也不爱多管,毕竟祁律这个人怕麻烦,但最起码的血性还是有的。
少年被按着手脚,衣衫已经撕碎了好多,一张脸色惨白,显然还被打了,唇角挂着血,哭的嘶声力竭,但是没人管他。
祁律立刻大步走过去,直接推开魁梧的仆从。
那仆从身材高大,但是被祁律一推,竟是一个踉跄,不是祁律的手劲儿有多大,而是因着他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多管闲事,国人虽然指指点点,但他们人多势众,没人上来触这个眉头。
卫州吁回头一看,冷笑说:“呦,孤以为是谁?原是祁太傅啊,失敬失敬!”
祁律淡淡一笑,不着痕迹的走到那少年面前,仆从眼看着天子跟前的红人祁律来了,也不敢再动手,都下意识后退几步,放开那少年。
少年被松开,吓得仓皇捂住自己的衣服,不停的向后缩,不过身后就是墙角,也没有地方逃跑。
祁律身材并不高大,拦在那少年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说:“原是卫君子!律这走在半路上,突听好一阵子的狗叫,还以为是谁家的恶犬,走过来一看,真是对不住,原是您卫君子的家奴啊。”
祁律一开口便是卫君子,卫州吁已然很不高兴了,毕竟他是自立的卫侯,虽没人承认,但是卫国就是他当家,谁不愿意直接砍了,到了祁律面前,却三番两次的被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