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怿了然地点头,做了个手势:“请。”
容央果然下车。
百顺在一边看得目定口呆,瞧瞧时辰,估计着方悫也快到了,便欲上前提醒一下,突然给人揪住耳朵。
“唉哟!”百顺扭头,对着来人求饶道,“姑奶奶……”
荼白哼一声松开他,低声训斥:“叫你看着驸马爷,你就是这样看的吗!”
百顺来不及解释,荼白狠狠瞪他一眼,跟上容央去了。
※
珠玉轩二楼尽头的一间雅间内,熏香缭绕,纱幔飘曳。一看就令人骨头发软的美人榻前摆着古筝一具、箜篌一架。窗前的翘头小案上则摆放着做工考究、纹饰繁复的错金博山炉,袅袅云烟正从那镂空里飘出。
飘得一个铺红缀绿的屋阁暧昧朦胧。
容央跪坐在屋中长案前,环目把四周摆设检阅过后,不冷不热地看向对面。
对面,褚怿屈起一条腿坐着,神态自若。
坊主在一边如履薄冰,不知如何今日侯府夫人――帝姬殿下会大驾光临,瞧这冷眉冷眼、一声不吭的姿态,明摆着就是来抓现行、闹脾气的。
坊主战战兢兢:“侯爷您还是照昨日……呃,往日……”
好像也不对……
褚怿慷慨地救他一命:“问夫人。”
坊主感恩地看向容央,讪笑:“不知夫人想听些什么曲儿?鄙坊中,明珠姑娘擅长古筝,倩怡姑娘精通箜篌,朗玉的歌喉则是数一数二的润,什么《蝶恋花》《虞美人》……”
容央打断:“头一回来,不懂,还是侯爷点吧。”
坊主识趣地噤声,复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褚怿。
褚怿看着对面人,笑:“点谁都行么?”
容央盯着他这一笑,恨不能立刻上去把其撕碎,然而还是忍着,也笑:“嗯。”
褚怿点点头,朝坊主及雪青、荼白两个下令道:“都退下吧。”
三人面面相觑,迟疑片刻后,终是退下了。
容央蹙眉,狐疑地盯着对面人,不知他弄何玄虚。
褚怿扬下颔,示意她往后看。
容央扭头,看到美人榻前那一架凤首箜篌,怔忪片刻后,终于会意。
吩咐所有人都退下,只留她一人,那意思便是,点的是她了。
容央恼道:“你耍我?”
蓦一回头,惊觉他不知何时来了身边,忙要避开,却被他把后腰一拦,拉进怀里。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褚怿低头,嘴唇贴在她耳朵上。
容央耳廓蹭一下滚烫起来,扭头要躲,却又躲不开:“你……你现在还不可以碰我!”
褚怿嗤一声笑,有点冷,有点压迫,但声音却又还是温柔的:“昨夜为何拒绝我?”
容央心头一惊,挣扎中对上他炙热眼眸,张口结舌。褚怿低低笑着:“小醋精。”
容央恼羞成怒:“分明是你不检点!”
昨夜那一缕廉价的脂粉香,就是今日这屋里的熏香,以及上楼时途经的那些歌姬身上的胭脂香。
容央证据确凿,气势倍增,褚怿笑得更无畏:“不检点,也没见你检验。”
“……”容央真是……本来心里还是很愿意相信是自己误会的,可他眼下这一不解释、二不低头的架势,当真是逼得她不发作都不行了。
“褚悦卿!”
“在。”
褚怿知道她真动怒了,收了笑,道:“蓟州,贺家军的地界,有点风声,我探一探。”
容央反诘:“在这里探?!”
褚怿默了默:“掌握军情那人,就好这一口。”
容央冷笑一声:“不是同好?”
褚怿双眸沉定:“我好哪口,你不知道?”
容央:“……”
容央默默偏开脸。
褚怿勾唇,心知是哄上了,关键时刻,还是得拿情话来撩拨。
褚怿趁势在容央脸颊香了一口,容央瞪眼,不及呵斥,屋外传来百顺的通传声:“郎君,方悫到隔壁入席了。”
褚怿嘱咐容央:“我去去就来,乖。”
第116章 、军情
靡靡歌声隔着墙飘在耳畔, 褚怿推开门,一股黏腻的脂粉香扑至鼻端。暮光映照的垂幔后,一脸刻刺青的方悫正搂着俩美人浅斟低酌, 窗下,坐着纤手拨琵琶的歌姬在曼声转喉。
“哟, 侯爷姗姗来迟,自罚三杯啊!”
方悫粗犷的调侃声和美人的娇笑交缠在一起, 褚怿上前, 目不斜视撩袍入席,示意百顺倒酒。
方悫训斥身边一美人:“你瞧瞧你干什么吃的?侯爷进来也不知道上去伺候?”
美人面露羞怯,嗔:“方爷又不是不知道, 侯爷是不准我们这些人近身的。”
方悫笑着:“是,差点儿忘了,人家家里有河东狮守着的。”
百顺在一边默默擦汗,褚怿四平八稳地喝完三杯酒, 放下酒盏,道:“东西带来了?”
方悫一听就知道是催他交易了,不大满意地啧一声:“急什么?”
褚怿:“急,河东狮在隔壁等着的。”
方悫脸上笑一僵, 长满络腮胡的脸从美人后颈上抬起来。褚怿对上他狐疑的眼神, 不怒而威。
方悫讪笑两声, 心知刚刚那句“河东狮”玩笑开大了,松开美人,道:“果然是模范夫妇,这刺探军情都要形影不离,羡煞旁人哪。”
又笑:“也是,要老子有嘉仪帝姬那样的美人做妻子, 可不得时时刻刻往裤腰带上拴着?”
屋中歌乐声戛然而止,三三俩俩的美人鱼贯退下,方悫收去脸上的放浪之色,把一卷用丝绳捆紧的东西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案上。
那是一卷微微泛黄的黄麻纸,底部透着用墨线勾勒过的痕迹,乍看像古画,但行军之人一眼就明白,那是舆图
军中必用的地图。
褚怿看方悫一眼,默不作声把地图拿起来,打开一看后,眉间阴翳愈深。
纸上,河流、山脉、城址、关隘、以及各点各地的驻军……一应俱全。
舆图底端,写着“蓟州”二字。这,赫然是一张蓟州军事布防图。
褚怿掀眼,眼底寒芒涌动。
方悫哂笑:“怎么样,这东西够格了吧?”
百顺侍立在褚怿身后,看得后背发凉,万没想到这方悫要上交的情报,竟然是关系着蓟州全境命脉的军事布防图――要知这东西一旦泄露给金人,贺家军的腹地就相当于敞开在那批女真人的铁蹄之下,任由践踏了。
褚怿道:“哪儿来的?”
方悫道:“前阵子在道上走动,搭着半条性命,从一独眼龙手里顺来的。”
“道上”,指的是两国交界一带贩卖情报的黑市,起初,只是极少部分迫于生计的绿林跟辽人交易关城外的地形情报、巡防情报,后来大辽覆灭,大金取而代之,鄞、金两国各不相犯,绿林谈不到生意,黑市也就逐渐销声匿迹,没成想,如今又死灰复燃了。
且一燃,就燃出了蓟州军事布防图这样的烛天大火。
褚怿皱眉不语,方悫扯唇:“怎么,不信哪?实话跟侯爷讲,眼下贺家军里的这些东西,在市面上多着呢。”
方悫扯唇讲话时,脸上那块刺青跟着扭动。那是大鄞刺配囚犯后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
“重甲步卒的数量,双梢咆、卧车咆、还有什么神臂弩、霹雳火的构造图,贺平远他各个叔伯的军衔军职,各人麾下的兵马情况……真真假假,八门五花,卖得顶热闹了。”
褚怿脸色越发冷下,百顺胆颤心惊,全然无法想象贺家军的军情竟会被泄露到这种程度:“贺家军坐镇东北多年,自贺渊起就雄踞蓟州,实力不薄,军情怎么可能走漏至此?!”
“那谁知道?要么是他这儿子不中用,给金人细作抄了家底儿,要么就是……”方悫嘿笑两声,眼盯着褚怿,“他贺家军里有人反水了呗。”
百顺悚然一震。
褚怿看着方悫那双精明的眼,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方悫想了想,皱眉:“大半年前?呵,不大清楚。去年年底他贺平远不是弄了个‘将计就计,以假乱真’么?打那以后,东西堆得跟山一样,半伪半真,杂七杂八,他贺家人也没再管过。”
他口中所谓的“将计就计,以假乱真”,是贺平远发现贺家军情报被盗后,特意命人再放了一批虚假的情报、舆图、物资出去,以图混淆视听。
百顺道:“那你又如何能保证你这张布防图是真的?”
方悫道:“是真是假,侯爷亲自拿给他贺平远一验不就知道了么?”
屋中陷入沉默。
褚、贺两家一西一东,跑上一趟,再快也得小半个月。何况这三年来,贺平远甚少回蓟州镇守,眼下只怕还窝在汴京城里花前月下,要拿这图跟他验证,岂不是成心气人?
百顺恼火,便欲呛声,褚怿却把布防图收卷起来,交给他后,对方悫道:“把人画下来。”
方悫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褚怿肃声:“拿布防图入黑市的人。”
又补充:“独眼龙。”
方悫闻言把双手抬起来,笑:“侯爷,咱这双手,可不是舞丹青的料啊。”
褚怿脸依旧沉沉的:“你自有办法,我等你三日。”
※
隔壁雅间,等人等得百无聊赖的容央从长案前起来,转移至美人榻前的凤首箜篌后坐下。
纤指在一排弦上盈盈拨过,跳跃的乐音如春泉自溪涧上流淌下来,容央收手,竖耳分辨隔壁动静。
――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