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掀开眼,眼神空洞得吓人,她歪头看过来,骇得慕容子儒心中一悚。
他硬着头皮笑道:“霜霜,你醒了,你看看我。”
他跪在床前,把灯放在一边,伸出手去,握住卢氏枯瘦的指头。
“霜霜,过往的一切,都是君哥哥身不由己,家中看管的太严,他们不许我见你,不许我救你。你被拖入大牢那日,我来瞧过你的。我想打点那些狱卒,让他们待你好些。我偷了家里的钱,想给他们……可是我进不去,他们把我丢出来,他们不许我见你。我被关起来,我给你写了无数封信,可是、可是我送不出去,送不到你手里。为了你,我跟家人争执,把我娘气病了,我爹叫人打我板子,我实在没法子,霜霜,我实在没法子啊,我心里挂记你,爱你,我是爱你的啊。”
他说得很真挚,很哀伤,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捧着珍宝一样用力不放。
卢氏被他抓得有点痛,她蹙蹙眉,然后展唇笑了一下。
“是么……”
“是,是的!我发誓,我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霜霜,我爱你,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即便你已经嫁为人妇,我还是爱你。听说你病了,我太心疼了,我什么都顾不上,什么身份、名声,地位、什么风言风语,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想见你,我想亲口对你说我有多爱你。”
卢氏抬眼望着他,她空洞的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屋中光线昏暗,可也足够将他看清。
他还是那么白皙文秀,穿戴华丽,他还是这么深情似海,这么会说甜言蜜语。
曾经他凭这张嘴,哄的她不知多开心。
哪怕只偷偷牵一牵手,那种愉悦满足,就足够她回味好几天。
即便嫁作人妇,她也没有一日忘了他。她全心爱着他,凭着这份爱支撑自己对抗所有的悲伤。
她为他找尽借口,他在她心里是个完美无瑕的好人。是神明是圣贤,是她脱于苦海的救赎。
慕容子儒俯身上前,抚着她的头发,她瘦得凹陷下去的脸。
他倾身过来,朝她唇上吻落。
他唤着她的闺名,蛊惑着她。他胸有成竹,对付这么一个愚蠢的女人,他有的是办法。可是――
卢氏偏过头,竟避开了。
她闭上眼,眼底干涸,一滴泪都没有。
“是他叫你来的,是吧?”
慕容子儒怔了下,心里发慌,他要是完不成任务,哪有好处可以拿?
他捧着她的脸,道:“你在说什么啊,霜霜,我这么爱你,我这么想你、牵挂你……”
卢氏牵唇笑着,“够了。”她说,她用尽力气想把手抽回来。
“趁我还没咽气,你赶紧滚。如果不想被我的鬼魂缠上,快滚。”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爱了一辈子的人说这种话。
慕容子儒怔了怔,他在权衡,是演下去,还是……
但他接着是走是留,不重要了。
她陷入了漫长的昏沉之中。
恍惚间,昏暗的房中走入一人。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有人坐在她床前,静静地凝望着她。
隔着帘幕,像隔着生死。抓不到,留不住。
她撑身想坐起来,奇怪的是,她竟然真的坐起来了。
她拨开帘子,哀声道:“对不起,这辈子,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对面静寂无声,不知是他没有说话,还是她已经听不到了。
她抓住被褥,眼角滑下一滴泪,“但我不后悔,我认定的事,谁也改不了。我爹说过,我这个性子,是要吃大亏的。他说的对。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所以,也不必因为我,自责或者自苦……你受的罪也够了……”
“给我一个自由身,让我作为卢疑霜,作为我自己去吧……我不想再背任何担子,也不想与你再有瓜葛,就当这辈子,是我欠你的吧……”
――
赵晋端酒饮尽,酒水辣的刺喉。
眼前琵琶歌舞,都变得有些模糊。感官混乱,唯灵台还有一丝清醒,他自打投入这个行当,什么时候,也不敢叫自己彻底迷糊掉,怕给人设计,也怕出了大丑。
福喜矮身溜进来,在他身后站定,“爷,太太她,没了。”
赵晋持杯的手一顿,他蓦然转过头来,瞧着福喜,好像没有听清。
福喜低眉道:“是亥时三刻走的,临终,想求爷,放还自由身,以卢氏女身份下葬……”
这实在不是个适合说这事的环境,赵晋默了片刻,说:“知道了,你去吧。”
福喜狐疑不定,以爷对太太的情分,难道这会儿也不去瞧最后一眼?
但他不敢多说,只得悄声退了下去。
侍人添满酒盏,赵晋又饮了一杯。
待到宴散,他送了睿王回府,然后独自在长街上,乘车漫无目的的逛着。
心情颇微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前头街市灯火阑珊,绕到某个小巷,福喜指着前头的人道:“爷,是孔公子和陈姑娘。”
孔哲很急 ,秀秀失踪好几天了,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去绣坊打听陈柔,想求她帮忙寻人。
“您跟那些大人物认识的,您神通广大,求您帮忙找找她,要是找不见,我也活不下去了。”
他捂着脸哭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丢下她一个人自己去买包子,我应该把她带着一路去,我不应该,不应该啊!”
柔儿安抚道:“您先别急,您在哪儿跟她走散的?咱们沿街打听打听,总会有人知道吧?”
孔哲摇头:“这是京城!鱼龙混杂,人来人往,我已经找了两天了,姐姐,您帮忙求求那位爷,他铁定有办法,靠咱们两个人四条腿,哪里找得到她?”
第88章
柔儿一筹莫展, 对方会来找她,固然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这二人与孔绣娘渊源颇深,她自不会见死不救。可是……
正踯躅间,见一马车徐徐驶了过来。
才提到他, 他就立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福喜上前一步, 道:“姑娘, 爷问你需不需援手,爷在这边儿有人手, 也识得一些江湖上的……”
“需要, 需要!”孔哲抹了把眼睛,忙上前去,“是船上那位爷, 是吗?姐姐, 谢谢您,谢谢!”
他鞠了一躬, 快步走到车前,“赵爷,烦您帮一把手, 我妹妹失踪两日,她不是这么没交代的人,除了我,在这四九城里,她谁也不认识,孤身一个姑娘家,失踪了两日, 我实在不敢想, 她是遭遇了什么。我知道自己厚颜无耻, 拖住您们相帮,大家萍水相逢,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是过分了,可我实在没能力、没法子了,求求您发善心帮一把,您的恩情,我这一世都会记得的。”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为了秀秀,他早已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伏在车前,叩了个响头。
赵晋没直接答他的话,掀开车帘,轻声道:“陈掌柜呢?”
柔儿闻言走上前,“赵爷。”
赵晋似乎很疲倦,声音有气无力,“这二人,跟你关系很近?”意思是,若不是她出言相求,或是有十分亲近的关系,他不想多管闲事。到底是想她承他的情。
柔儿抿了下唇。见死不救独善其身都容易,她也不是不知赵晋谋求的是什么。他一次次助她,人情她已不知欠了多少。
“是与我一块儿开店的孔绣娘的兄弟。”她说得很低声,但孔哲还是听见了,他转过头,惊愕地望着柔儿,“您、您是绣云坊的……”
柔儿点头,孔哲眼泪迸了出来,“您一路相助,是早知道我们的身份?是我姐姐……知道我和秀秀在一起所以……?”
“不是,恰巧遇着你们,你的身份,是我猜出来的。”眼前不是叙话的时候。
孔哲站起身来,一脸期冀地道:“那陈姐姐、赵爷,您们能不能帮帮我?”
赵晋道:“分头行事吧。你跟着福喜,去当日人失踪的地方,寻附近的地头蛇打听。”
孔哲待要说什么,赵晋摆手制止了他,“福喜跟着,若是他们不说实话,拿我的名帖,去京北商会,找胡会长。”他看向陈柔,“你在客栈等消息,无论寻不寻得到人,都会派人来知会一声。”
柔儿道:“可有我能做的,要不我也一块儿去打听。”
赵晋道:“你留在这儿,哪都不要去。”
柔儿欲言又止,见他冰凉凉的目光扫过来,只得住了嘴。
孔哲随着福喜去了。
赵晋凭窗瞥了眼柔儿,他心里堵得难受,可是连个说话的去处也没有。
柔儿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她抿抿唇,道:“赵爷这会儿回府去?”
赵晋说:“我想喝杯茶,你――愿意请我吗?”
她沉默了。
赵晋有点烦躁,放下车帘揉了揉眉心。
窗外,女人低柔的声音传进来。
“那您,介不介意在楼下喝杯碧螺春?”
赵晋怔住,她转身,进了客栈,立在柜台前,吩咐堂倌,“要一壶碧螺春,四碟点心,有没有靠窗的位置?”
“有、有,您几位?那边儿那张桌儿行吗?”堂倌上前去,用抹布抹了一遍桌椅。
柔儿回过头,见赵晋缓步走来。
他今儿穿的是身天青色右衽琵琶袖四合如意纹袍服,衣料在灯下闪闪发着微光,跨步走到窗前,在柔儿对面坐下,热茶提上来,水汽氤氲,他没抬眼,眼帘低垂,睫毛覆住眸色。
他看上去,不是很想说话。
柔儿也没有去找话题。
两人一人端着杯茶,默默饮着。
茶很烫,只能浅浅轻啜,点心精美,却没人拿起来吃。
柔儿觉得时光过的太缓慢了,在这样的深夜对坐饮茶,一言不语,她对面坐的人是他。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又出奇的怪异。
心情很复杂,她见他茶杯空了,指头动了动,不等握住提梁,见他忽然伸出手。
他提起茶壶,替她斟满杯盏。
在长久的静默后,他终于开口。
“卢氏,你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