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天气晴好,大木盆里泡着一堆孩子的尿布,搭在晾衣绳的衣服有些已经干透,有些仍在滴着水珠,梅君衣袖高挽,从路边抱回一捧硬材,放在灶台边上,随手摸了几根扔进灶膛,又返回捞出盆里的衣服,继续搓洗。
薛凤仪坐在不远处,一脸慈祥,笑望着怀中的孩子,口中念念有词,满足的幸福填满了眼角的褶皱。突然间,她面色一愣随即又自顾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坏蛋,这半天怎么这么乖呀!又悄悄的给奶奶腿上洒水了。”
随着墙外两声鹅叫,陆伯平挑着两桶水恰好回来,肩头颤颤巍巍的扁担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狭小的天井,三步宽五步长,人聚在院子里做事时,显得拥挤不堪。陆伯平把水桶放在梅君的大盆边,清凉的河水泛着波光。
梅君起身接过扁担靠在墙根上,边走边说:“爹,不用挑了,够用了。再过些日子,我就去河里洗,省得挑来挑去麻烦。”
陆伯平来到薛凤仪跟前,附身,用手碰了碰孩子胖嘟嘟的脸,笑吟吟道:“你就知足吧,给你洒水是你的福气。我抱一下都不给我。”
“给你、给你、现在给你,省得我落埋怨。”陆伯平心满意足地接过来,刚一转身,不禁哈哈大笑:“这小家伙还是跟爷爷亲,尿尿都得给爷爷留一半。”
梅君闻言也是呵呵直笑:“你这坏蛋,就知道欺负爷爷奶奶了。你换了吧,爹,我正洗呢。”说着,连忙从绳子上抽下一块晒干的尿布,三下两下麻利的给孩子塞好。
陆伯平一手夹紧孩子,一手抖了抖胸前濡湿的一片:“不用,这童子尿可是好东西。有人专门花大价钱到处找呢。”
正是菱角成熟的季节,房东女人整天帮人采菱角挣一些零花钱。一进院门,就一屁股坐在靠墙的小板凳上,疲惫不堪的脱下湿漉漉的鞋,把两只泡的发白的脚放在地上晾着。
出城的方向,路上行人稀少;远天如墨,暗淡的星辰时隐时现。
梅月婵一进门便闻到了包子的味道,忍不住一脸馋相:“好香啊。”白天已经听说了她进城面试工作的事,房东女人迫不及待地询问:“大姑娘,今天怎么样?找着活了吗?”
“还好,明天正式上工。”
“好啊。”房东女人眼珠子滴溜溜从姐妹俩身上转了一圈,唉声叹气道:“你俩姑娘多好,一个赛一个水灵,孝顺又能干,你们两口子就等着享福吧。我们家的死鬼,去了南洋再没有音讯了,也不知道发了财找洋鬼子了还是死在外边了。就剩我自已,年老色衰一身的病,过一天算一天吧。一眼都能看到头的路了。”女人唠叨着撑着墙支起身子,摸过窗台上的水烟袋,很快便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
“怎么着都得活着呀,人这辈子就那么回事。受一辈子苦啊。”薛凤仪微笑着劝她。
“你好歹有人养活着,还有俩闺女,我啥也没有啊,不能和你比呀!有一天我要是死了,恐怕都没有人知道。”房东女人耸了耸鼻子:“又蒸了包子吧,我都闻见味道了。哎呀,你们是顿顿不离面食,我是除了大米别的没法入口。”
房东女人虽然大嘴巴,爱说一些事非但是对一个没有孩子的独居女人,大家还是多了一些宽容。
灶膛发白的灰烬中,只剩下拳头大一块虚火。梅月婵看梅君去掀锅盖,就已经早早撩开了门帘。梅君侧着身子避开氲氤的白气,侧脸皱眉,快速找出篦绳,端着热腾腾的一篦包子快步进屋。房东坐在外面依然没走,梅君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碗,碗里放了两个冒着热气的包子。
“阿姨,尝尝。”
房东毫不客气,笑盈盈接过碗来,放在两腿中间,迅速捏出一个包子,两手互相颠来颠去,咬了一口:“哎哟,好吃,小姑娘的手艺不错。”嘴里一边吃着又问:“你这孩子姓什么?随谁的姓?”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自从孩子回来,多愁善感的梅君悄无声息的蜕变成一个坚强的母亲。
梅君面色略沉了一下,但目光坚定不躲不闪坦然地说:“我这孩子没爹,当然随我的姓。姓梅。爹,回屋吃饭。姐,吃饭啦。娘,你先吃吧,我抱着。”
“你先吃吧,忙了半天了。”
梅月婵挤上来,一脸调皮,笑嘻嘻道:“谁也别抢,我来抱。我吃过了。”
热腾腾的包子,小米粥加青菜,一家人围坐在屋子里其乐融融。梅月婵虽然和姜少秋一同吃过晚饭,但她还是习惯家里的味道,忍不住拿了一个包子。又怕吃不完,掰了一半给梅君。孩子吃完奶,躺在薛凤仪的床上酣然入睡。
梅月婵给大家说了一下她今天面试的事情,然后淡淡地说:“既然我们打算把他养大,就要想得长远一些。他一天天长大,不可能总关在屋子里与世隔绝,难免会有些闲言碎语中伤的话。我在城里多留些心,打听到便宜的住处,我们就搬家。”陆伯平欣然点头:“好。换个地方,没有人认识,自然也少一些口舌之气。”在外漂泊的日子从来都是居无定所,东搬西挪更是家常便饭。
“城里的房子贵,但是有很多用人的地方,挣钱养家方便些。”大家听了连连点头。看看大家都同意,梅月婵又来了兴致:“我们现在的收入仅够维持生活,想想爹当年一个人创造那么大的家业,养活十多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当年真是体会不到那个难的滋味,现在终于能懂一些。”转而目光明亮脸上神采奕奕:“不过我们很快也就渡过难关了,孩子大一点,娘帮忙带着,梅君也能挣钱。爹是做生意出身,到了城里发挥的余地可就大了。我们三个人好好干,攒多了钱,重新开店。爹,到时候可就该你出马了。”这一番话很鼓舞人心,几个人的脸上全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陆伯平笑着拿手掌搓了搓脸,感慨道:“这几年来,全靠你撑着这个家。不容易呀,真的不容易。我们几口人现在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气了。如果真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真是知足了。”
“我觉得人有可以左右自己的死,真无法左右活着的路。我们曾经那么大的家业说完就完了,那我们白手起家也有可能再次辉煌起来,你说对吧,爹!”
“嗯,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坚强的活。”
烛火,悄悄的熄灭,万物静默,融进夜的神秘。
吃完饭,姐妹俩关上屋门,彼此间的悄悄话也悄然打开。“姐,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梅君拉过床上一堆晒干的衣服,一边叠一边说。
梅月婵摇了摇头:“应该你来起。”“我习惯什么听你的,再说――”“这次,不同以往,你是她亲娘,他的名字必须你来定。”
“那好吧。”梅君迟疑了一下,想了想,拧着眉头低声道:“都说名字越土越好养活,他没生下就是个累赘,叫他坠儿吧。姐,你觉得好听吗?”
梅月婵正要把两个人叠好的衣服摞在一起,闻言,停了下来,笑望着她:“别说,这个名字还挺顺口。”
梅君听到夸奖,忍不住嘿嘿直笑:“姐,回头你再给他起个大名。如果将来能上学的话,也让他念书上学。”
“嗯。能行。”梅月婵突然想起什么,眼神一亮:“我做工的那家小孩子叫家豪。挺好。回头让爹给起大名吧,家里那几个孙子他也见不着,虽然他和我们没有血脉,但他知道疼我们。”说着,不仅感慨道:“爹曾经叱咤风云,现在却只能落魄蜗居,他心里那种落差带来的痛苦比我们更大。爹从来不说这样的话,但是我看他一个人默默无语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心里压着很沉重的东西。他一定想过重振旗鼓,但是造化弄人。这种身无分文举步维艰的日子,我们应该也快熬到头了。”
梅君默默不语,一脸崇拜地望着梅月婵,她眼中的明亮像一道神圣的光。
梅君抱着叠好的衣服,笑吟吟道:“姐说的对,还是姐想的周到。反正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把衣服放进柜子里,梅君吹了桌上的油灯,摸黑爬上床靠床头坐下来,意味深长地说:“姐,你没发觉你变了吗?”
梅月婵不解地问:“怎么变了?”
“这两年你从来都没有笑过。现在不一样了。”
“鬼丫头。”
隔壁的屋子里,灯光已熄一片漆黑。陆伯平和薛凤仪同样是长吁短叹难以入眠。薛凤仪心事重重念叨着:“家里遭灾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一家人七零八散的,谁也顾不到谁。”
另一头的陆伯平闭目不语,闻言,只是沉沉发出一声叹息。薛凤仪接着又自语道:“老三也没个消息,那个男孩子,我看八成是对月婵有意思。你看出来没有?”
陆伯平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顶,淡淡地说:“看出来又怎么样?事到如今谁也拦不住了。”
薛凤仪觉得浑身酸痛,翻了个身,继续道:“说实话,我这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明明是我们家儿媳妇,如今却弄成这样。”
“没办法――”陆伯平惋惜的长叹着坐起来,摸过枕头边的烟袋锅,缓缓下床,燃亮桌上的油灯,坐在桌子旁边把自己的烟锅塞满烟丝,压瓷实,点着抽了两口。缓缓地沉声道:“咱家孩子一声不响扔下人家,说到天边都没理呀!月婵还一直等他呢,这几年了,他也没个音信,如今人家真若是找人,谁也没有脸拦呀。”
陆伯平的烟锅在薛凤仪的眼睛里明明灭灭,她更加心神难安,爬起来靠在床头:“好歹要有个音讯,成一家人多好。不是我自私,老二毕竟不是我生的,这个小孙子也没有血??脉。我可以对他们视如己出,一样当心头肉对他们好,但毕竟不是,这个结解也解不开呀。这些话不能当人面说,只能自己宽慰自己,打掉牙咽肚子里。”
薛凤仪说完又是一声长叹,昏暗的灯光在她沧桑的面庞上摇曳不定。地上映出的人影,像两座无眠的孤岛,有着凝重的苍凉:“我自已的孩子一个个都不幸。陆珍一家三口命薄福浅,老三他们两个要是能在一起团团圆圆生个一儿半女的,岂止是一件幸福的事。真若有这一天,我这辈子受再多苦我都觉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