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山堰有沈水、沐河两条泄洪道,开启沐河泄洪道,便可解困。三皇子意下如何?”夏侯信说,“另外,沐河泄洪道较窄小,怕是承受不住这大水冲击,需立刻加固筑牢。三皇子可有什么措施?”
岑融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沐河太窄,一旦利用沐河泄洪,沐河流域所有土地都会遭殃。若是贸然开堰,沐河泄洪道又恐支撑不住。我已命人加固。”
靳岄起初并不说话。此行他是陪伴夏侯信而来,夏侯信把利弊一一条陈,有理有据,无论谁听了都会认为开沐河泄洪道是最优选择。但岑融就是不应。他仍旧犹豫。
靳岄却看出,岑融实际上已有决断。
谈了两盏茶功夫,夏侯信渐渐面色不耐。他忍着愤怒与不满告别岑融。靳岄与他一同离开,岑融只是皱眉看着,并不挽留。
萧条的大路上尽是浅浅的黄色水洼。雨一刻不停,夏侯信没撑伞也没穿蓑衣,满脸愤懑。路上忽然有人喊他名字,随即便见一位大人从马车跳下,小步跑来。“夏侯大人也是来找三皇子商讨定山堰之事?”那中年人是代行游隶城城守之职的小官,“有何成效?”
“无果。”夏侯信说,“你呢?”
那小官年纪比夏侯信小,两鬓竟然愁得斑白:“我日日都来,可我只是代行城守之职,无权开堰,更无法左右三皇子决定。看水位情况,最迟明天必须开堰,否则定山堰溃塌,只怕你我全都要因此事丧命啊!”
小官认不得靳岄,夏侯信便介绍称这是忠昭将军孩子,与岑融交好。那小官忙恭敬见礼:“小将军可有法子劝服三皇子?”
靳岄心中很是不解:“明明有沐河这条泄洪道,为何三皇子不肯开?沐河流域人丁稀少,转移疏散都很容易,这分明是最好的办法。”
小官顿足道:“小将军有所不知,被免职的游隶城城守早在今夏暴雨之时,已经着人去沐河流域疏散百姓,那两千多人已经分散到山里。如今沐河一带除了野兽、田地,没有一个人居住。如此安排,就是为了在万不得已之时开堰,朝沐河泄洪啊!”
靳岄:“那……”
夏侯信忽然开口:“沐河下游是广仁王的封地。”
靳岄霎时心若明镜。
广仁王宋怀章,是与忠昭将军齐名的大瑀名将,镇守南境,是南方边防军的统领。同时,他也是岑融母亲惠妃的表哥,是支持岑融的诸般力量中最无法忽视的一股。
当天夜晚,靳岄又去找岑融。岑融再见到他时已经没了初始的热络,淡淡地示意他落座。岑融到游隶城来,吃住办公都在官衙。他拿着一卷书,一言不发,只等靳岄开口。
岑融身后是一面白墙,墙上泼墨,绘制一幅浩浩汤汤的山川湖岳,飞雁点点,孤舟数帆。画旁题诗一首:银龙困锁叠嶂开,苍天如水影徘徊;孤蟾几回自圆缺,轻帆苒苒浸月来——说的正是定山堰的景色。
定山堰绝不能垮。
靳岄在岑融面前坐下,低声开口。
“夏侯信带我来找你,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恩师是梁安崇,但他也说家人、弟子不少都在朝中,他救仙门是为了救自己。良禽择木,人往高处,岑融,他在向你示好。”
岑融叹一声:“我知道。”
靳岄又道:“如今六部中,唯有工部仍在梁安崇手中,但朝中其他大臣依附或推崇他的也不少。夏侯信其人精明狡猾,我认为他确实是个人才,若你有意,他也有意,他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你需要更多的帮手,如今正是你拉拢夏侯信的机会。”
岑融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靳岄正用岑融能理解和接受的思路好言相劝:“你若想真正巩固,便不能放过真正可辅佐你之人。”
岑融:“你之后真要走?”
靳岄沉默片刻,不答,又道:“夏侯信绝非忠臣,也绝非奸臣。此人乃罕见能臣。”
岑融:“你不恨他?”
靳岄:“留下他,比杀了他更有用。”
岑融思忖片刻,又问:“还有么?”
“你为杨松儿翻案,清洗梁京各类民间行钱与钱民,梁京百姓都称赞你。可你此时若开沈水泄洪口,沈水下游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你便失去了民心。”
“天下之民心,和梁京之民心,你觉得哪个重要?”岑融问。
“二者不可分。”
“爹爹身为天子,纵然耳聪目明,也不能听尽世上所有声音。”岑融说,“梁京的声音于我有利,我应该更用心经营。其他地方,我力所不能及。”
靳岄万没想到岑融竟是这样想的。他气得站起,声音都颤抖了:“岑融!你心如磐石,冷酷无情,哪里有半分君王气度?!”
岑融坐着看他:“你太软弱了,靳岄,而且错得离谱。心如磐石,正是君王气度。”
在岑融看来,无论定山堰垮塌,还是最后被逼无奈开启沈水泄洪道导致万人死伤,都是可以让工部入罪的事实。权衡利弊,他不可能冒着激怒广仁王的风险去开沐河泄洪道,沈水是他最佳选择。
而为何不通知下游城池转移百姓,自然也是因为只有伤亡巨大,才能引来天子震怒,才会狠力查办工部修补定山堰不力之罪。
岑融在靳岄帮忙下扳倒了刑部,他必须抓紧时间再接再厉,不让梁安崇有布局重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