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战战兢兢的说着, 说完这话, 便好似要哭出来似的,他身形瘦削,看起来也不过双十之龄, 许是害怕于洵的死牵连到自己身上, 半分也不敢隐瞒。
吴襄眉头高高的挑了起来,万万没想到这园子里一月之前还死过人。
“此人叫什么?跌落湖中是失足还是被人谋害?为何不见来官府报官?”
小厮颤声道:“名叫江行,也是几年前被郡王找来园中的, 他颇有才学,十分擅长书画……应当是失足……第二日早间发现的时候, 人就已经死了, 那天夜里下过一场大雨,许是在月湖边上失足跌进去了。”
吴襄眉眼微沉, “尸首可安葬了?”
“安葬了,园中管事令人将其葬在了城外。”小厮恭敬的道。
吴襄略一沉吟, 并未深问,眼下于洵被谋害是板上钉钉的事, 要查自然要先查于洵的案子, 他又问,“昨夜你何时离开此处的?后来再未返回?”
小厮道:“子时之前便走了,走的时候鹤君换了衣裳, 已经躺下歇息,小人回了下人房便也歇下了,直到今天早上才起来。”
吴襄放眼看向上房,衙差上前道:“院门和房门都没有被撬撞的痕迹,只是屋内有两盏茶,这小厮适才说,桌子上的茶盏他走的时候是不存在的,所以属下觉得昨夜子时前后,有人到了他房中,且还是相识的亲近之人,否则也不会那般晚了还饮茶。”
吴襄颔首,“出去打听打听这个江行,还有那件羽衣。”
言毕他抬步往上房而去,薄若幽和霍危楼跟在后面,霍危楼虽然是作陪来此,听到此处,也不由对着案子上了几分心,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厮,也同薄若幽往房内去了。
屋子里布置的颇为雅致,几套色彩斑斓的戏服挂在屏风上,妆台上更放着几套镶金嵌宝的点翠头面,而在左厢的榻几之上,果然放着两只见底的茶盏。
茶盏内的残余早已凉透,吴襄四处看了看,却未见屋子里有何打斗迹象,薄若幽亦跟着他在屋子里搜查一番,也不曾找到何处怪异。
忽然,她目光落在了挂着的戏服上,戏服之上丝绦缕缕,她上前放在手中拉扯了一下,果然细软却极有韧性,只是丝绦缝合在戏服上,是不好用来勒杀人的,这时,她又看到了戏服上挂着的腰带,腰带同是上好绸缎细带,其上纹饰繁复艳丽,很是华美。
只是这腰带系在戏服上,并不给人突兀之感,且系在腰侧的绳结是个吉祥结,十分雅致好看,薄若幽将腰带抚了抚,就在她要打消怀疑之时,忽然眼瞳一沉。
绸缎带子虽是华美,却颇为脆弱,极易生出形变,还不易复原,眼下,薄若幽便发觉这绸缎带子有一截纹理松散,仿佛被谁用力拉扯过。
她小心翼翼的将腰带解了下来。
腰带一解下,便见左右两侧皆有丝纹松散之地,她放在手中一握,眸露恍然,“捕头,这腰带有些像凶手行凶的第一样凶器,捕头且看――”
绸带花纹繁复,乍看之下不觉什么,待走得近了,才看得出有些形变之状,吴襄诧异,“可这带子是系在戏服之上的。”
薄若幽将小厮叫了近来,问他:“你来看看,你日常照顾于洵,这腰带寻常放在何处?上面的吉祥结是谁打的?”
小厮忙道:“腰带平日里会放在柜阁之中,只是这戏服明日要用,便将戏服和腰带都挂了出来,这绳结是鹤君自己打的,他手巧,常在这些细微处用许多心思,这套戏服他总要给自己打这绳结。”
此言令薄若幽十分意外,她又将腰带示意给小厮看,“你且看,这上面的痕迹,是何时留的?”
小厮一看就变了脸色,“这……这怎会,这腰带是鹤君极喜爱之物,昨日黄昏时分小人拿出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绸带。”
这腰带除了在绳结处有些折痕之外,别处本该丝滑如新,可如今却多了丝纹松散之处,薄若幽几乎可以断定,凶手昨夜正是用此物勒晕了于洵。
然而凶手将绳结绑回去之后,又是如何打了绳结?
“园子里,可还有别的人会打这绳结?”
小厮眼底闪过惊悸,“血雀会打……除此之外,还有柳青、叶翡两位公子也会,他们同为画舫之中出来的,都十分会装扮自己。”
又提到了血雀。薄若幽看向吴襄,吴襄已命人去查问那柳青、叶翡二人,这时薄若幽看着手中腰带有些迟疑起来。
“有人将腰带解下,勒了人又重新绑回去,且还打了吉祥结。”薄若幽秀眉微蹙,“只是,如此便有些相悖了,能打出吉祥结的人,必定是擅长精巧绳结之人才打得出,而那吊死于洵的绳结,一个是死扣,一个是用于吊起重物的活套――”
薄若幽本将怀疑对象落在了身高力大,且做惯了粗活的下人身上,可如今这精巧绳结却并非粗笨之人打的出的。
吴襄蹙眉道:“半夜来访,于洵又穿着内衫请人入内,还倒了茶水,这必定是平日里十分亲近之人,你适才所言这二人,与于洵关系可好?”
小厮敛眸摇头,“不……不太好。”
吴襄轻啧了一声,眼底疑惑更甚,“于洵身的时候身上披着红色羽衣,这羽衣日常放在何处?”
小厮眼底又闪过一丝惊怕,“羽衣是戏服,是从前给血雀备下的,郡王有心往宫里献艺,因此这戏服也做的十分华美,血雀死后,这羽衣便被管事收了起来,小人们谁都没想到这羽衣竟然会出现在鹤君身上,羽衣是血雀生前最喜爱之物,因此小人们才有了那鬼魂之言。”
他越说面色越是惨白,一副自己吓自己的样子,而其他人听见此言,青天白日的,也觉出几分冷飕飕的凉意。
很快,有出院子的衙差回来禀告,“捕头,问了好急人,说园子里与于洵交好的人不多,他恃宠而骄,平日里脾气不好,只有个侍弄花鸟的匠人与他关系不错,只是属下们已经走了一圈,不管是匠人还是下人,都说昨夜无人来过此处,这园子天一黑便关门闭户了,除非南安郡王要在此宴请客人,否则大家一早回房之后并不如何出来走动,倘若案发在子时之后,那基本上难有人看到凶手行凶。”
“至于那江行,的确是如小厮所言,是一个月前雨夜失足跌入湖中而死,因觉得是意外身亡,便未报官,尸体送出城安葬了,江行从前也得南安郡王喜爱,与于洵正锋相对已久,江行死了,别人都说最高兴的是于洵,可没高兴几日,于洵也死了。”
“羽衣放在东北角上的库房内,管事说他上次看到羽衣是三日之前,这三日之中再未打开箱笼过,都不知道羽衣何时被盗了,库房钥匙一直在他身上,从未离身过。”
吴襄听完,只觉几乎没有有用的线索,“一定有人在说谎,将平日里与于洵有过争执的人叫过来,还有他们的小厮,我来亲自问。”
吴襄带着衙差出门,霍危楼站在窗前朝妆台之上看了一眼,“这于洵平日里脾性不好,只怕明着暗着都惹人生厌,而他死在那桂树下,还是被吊死,倒有些像执行绞刑,再加上披上了江行喜欢的羽衣,莫非江行的死和他有关?”
“绞刑”二字令薄若幽心头一跳,她的确觉得于洵的死状有某种古怪之感,且执行绞刑之时往往会给死囚颈上套上死套,而将于洵吊在树上,更有种光天化日之下示众之感。
薄若幽朝外看去,只见已经有人被带入了院内,吴襄正在问话,她心中有些着急,“摸排查问的事还是交给捕头,我还是去义庄验尸,或许剖验后能有所得。”
霍危楼颔首,随她朝外走。
那一条绸带被衙差收走当做证物,薄若幽与吴襄交代一声,出了院子原路返回,待回到那桂树旁时,便见赵越有些忐忑的等待着。
看到霍危楼出来,赵越殷勤的迎上来,“侯爷,如何?”
霍危楼淡然道:“我不管案子,衙门也还在查问,静待消息吧。”
赵越点了点头,霍危楼上下打量他两眼,“死者似乎颇得你爱重?”
赵越心头一跳,连忙道:“那是因为他招客人喜欢!不仅如此,我近来还打算将他送去长宁侯府上,侯爷也知道,曹家卷入黄金膏案子之中,被陛下怒斥,又夺了曹家族中两人官位,如今长宁侯气郁的很,这于洵颇得他喜欢,我是想将人送给他的,如今人忽然死了,我还不知如何与他交代――”
他有心解释,霍危楼听来也不露意外,倒是薄若幽有些诧异,他又与赵越告辞,赵越见状自要相送,一行人这回沿着游廊朝府门去,路上经过一处花圃之时,霍危楼眼风敏锐的驻足往花圃中看去。
这是一片菊花花圃,因到了深秋时节,里头姹紫嫣红已显颓败之势,就在这一片葱茏艳色之间,霍危楼一眼看到了跌在其中的一抹红艳之物。
他抬手一指,“那是何物?”
赵越随他看去,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抬手令侍从去查看,很快,侍从面色发白的从花圃内捧出了一物。
“郡王,这……”
侍从恭敬的捧起双手,只见他掌心内躺着一只羽毛鲜艳的血雀尸体,一颗铁钉扎在血雀眼睛上,贯穿了整个鸟头。
第153章 八宝妆07
赵越被吓得猛然后退一步, 看清楚死的是一只血雀,赵越又忍不住低低咒骂了一声,“这是谁干的!好大的胆子!我这血雀多金贵你们知道吗!”
他错了错牙, 看霍危楼在此才将将把怒意压住,又扯起唇角, “让侯爷见笑了, 必定是园内的下人拿了小雀儿来玩笑, 侯爷,这边请――”
侍从抖着手要将雀鸟尸体拿开,霍危楼脚下却未动, “对一只鸟雀下这样的手, 似乎不止是玩笑这般简单。”
薄若幽已上前,她不如何避讳的去看雀尸,很快沉了秀眸, “这雀尸上的血迹有溅痕,当是被人活生生钉死的, 并且――”
朝着她的一面是钉尖, 颇为锐利,她掏出帕子垫着手, 将钉尖捏起,连带着雀尸也提了起来, 这一下,露出了钉头, 看到这钉头的刹那, 她神色更为严肃。
她看向霍危楼,霍危楼似也认得此物,眸色寒峻下来。
赵越却一脸茫然, 薄若幽开口道:“钉长两寸有余,下尖上粗,有四棱刻福寿纹顶,这是很常见的棺材钉。”
赵越陡然瞪大眸子,一股寒意从他脚底蔓延上来,“棺……棺材钉?”
用这般残忍的手法杀活雀已令人不寒而栗,赵越更未想到杀活雀的钉子竟是棺材钉,用这等丧葬晦气之物虐杀活雀,此人抱着何种目的?
薄若幽仔仔细细看那钉子,又抬眸扫了一圈花圃,“钉子是新的,此人知道郡王爱这些鸟雀,杀了鸟雀不算,却还将尸体扔在这里,足见他不怕郡王发觉,甚至……”
她看着带着血的尖锐钉尖道:“甚至想用此法恐吓郡王。”
赵越额上漫上一片冷汗,“好大的胆子!查,我这就令人严查,看看到底是谁这样大胆!”
薄若幽将雀儿尸体放回侍从手中,严肃地提醒道:“园内刚死了人,还有人这般虐杀血雀,郡王务必小心。”微微一顿,她又道:“有许多凶手,都是从虐杀小狗小猫开始发泄心底的戾气,有这般倾向之人,要格外警惕,眼下还不知杀雀之人和案子是否有关,只是园内已有个潜藏的凶手,这几日不论是郡王,还是其他人,都要警醒些。”
此言说的赵越心中突突直跳,他连忙应了,薄若幽不放心,又道:“将此事告知捕头,看看搜查园子的时候能否发现和杀雀鸟有关的线索。”
赵越又应下,薄若幽这才和霍危楼离了百鸟园。
待上了马车往义庄去,薄若幽才蹙眉,“寻常人喜好拿鸟雀取乐,也不过是用刀用箭,可此人却用了棺材钉,恐吓人的意味太浓了。”
霍危楼半揽着她,“可是觉得此人与命案有关?”
薄若幽点头,“也不知吴捕头能否查到什么。”
马车往义庄而去,于洵的尸体已经被送入义庄,因死在昨夜,尸体腐败甚少,薄若幽着急来义庄,亦是想早些验尸,免得随着尸体腐坏许多线索被掩盖过去。
马车在义庄门前停下,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守在义庄内的坤叔和衙差见霍危楼同行而来,皆颇为紧张,薄若幽带着箱笼直入后堂。
稍作准备,薄若幽便开始验尸,于洵身上没有多余的外伤,因是从画舫上出来的,平日里颇为注重保养,一副身故纤细柔韧,似女子一般,却又比女子骨架硬朗,薄若幽取白醋涂抹在尸体之上,等了片刻,便见更多的淤青从尸表下浮现出来。
淤伤多在腹部,当是凶手搬移之时留下,要么将人抗在肩上,要么手臂横腰而抱,而死者后肩上亦有一处淤迹,倒像被胳膊抵出的,薄若幽想了想,只觉是被勒时留下。
体表再无别痕,薄若幽开始剖验,脖颈处的脊骨如她所料那般只伤及经脉,她一路往下剖验,直剖开了死者胃脏,可让她意外的是,死者胃内空无一物,待往下遍验五腑,亦觉古怪,即便于洵昨日后半日未曾进食,可他夜间饮茶,哪怕期间去过净房,五腑内至少也还有少量茶水残余才是。
见她面露疑惑,霍危楼在旁问:“怎么?”
薄若幽将疑点道出,霍危楼也觉古怪,“若未曾饮茶,那屋内的两只茶盏,莫非屋内进过两人?两只茶盏皆为来客所用?”
薄若幽一时也想不通,“若是两人,的确更能确保行凶得逞,只是多一个人知晓真相,便多了一分风险,且于洵如何与两人结下死仇?”
她摇了摇头一时未想通,只觉所获太少,便开始缝合尸体。
霍危楼安抚道:“凶手若有两人,露出破绽的机会便更大,园中人多眼杂,且他在园内三年,总是有不少仇怨,令吴襄细细查探,总能得些线索。”
薄若幽点头应下,这前后用了大半个时辰,她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日头已经西斜,待整理好死者遗体清洗了验尸器物,薄若幽令衙差寻来纸笔,将适才所得细细记录在案,而后便往衙门送去。
吴襄在百鸟园一番查探,果然问得与于洵有过节者不在少数,薄若幽在衙门等了片刻,便见吴襄拿了五人回来问话,待将验卷送给他看,吴襄也有些诧异,略一想又道:“与他生过争执口角,被他刁难过的人不在少数,此番我拿了五人回来,稍后一一审问,看能否问得什么,若是有两人行凶,那便不必拘泥在凶手为体格高壮又力大之人。”
薄若幽应是,吴襄也不多耽搁,带着几个衙差入了牢房。
孙钊心知百鸟园的案子与南安郡王有关,已交代吴襄要好生查探,却没想到霍危楼竟跟着来了衙门,他本以为此案涉及皇家宗室郡王,霍危楼是来督办案子的,然而霍危楼并无此意,这令他松了口气,又瞧出霍危楼对薄若幽果然着紧。
霍危楼西南之行后,朝堂上生出颇多动荡,孙钊在京为官多年,心知霍危楼如今不问朝堂乃是以退为进,自对他越发敬重,作陪半日,待黄昏时分,薄若幽和霍危楼才离开衙门。
天色不早,霍危楼有意送她归家,一路上薄若幽仍在想那桂树之上吊着红羽衣尸体的场景,她未曾见过绞刑,却也知道绞刑是如何行刑的,倘若凶手有意以刑法惩戒于洵,那于洵便犯过哪般罪孽,这便不是与人口角过节那般简单了。
她只盼吴襄能问出些线索,待到了家门口,已是夜幕初临,马车停驻,薄若幽欲起身掀帘,霍危楼却拉住她的腕子不放,她不由扬唇,“侯爷要做什么?”
霍危楼倾身将她揽入怀中来,“如今有案子,你自要奔走忙碌,我留二人在你身边,免得我不放心。”
薄若幽本想拒绝,想了想应声道:“那便白日再来吧,也免得他们辛苦。”
霍危楼满意了,却不舍她离去,落在她腰间的手有些蠢蠢欲动,薄若幽一把握住他,倾身在他唇角吻了一下,“义父等我归家,我明日再去探望侯爷。”
霍危楼尚未反应过来,薄若幽已猫儿一般溜了出去,他指节动了动,忍不住往唇角抚去,一时心潮难平,听见外面门扉开了又合,脚步声渐行渐远至消失,方才叹了一声令马车归府,长寿坊往澜政坊去,走的快了也不过两炷香的时辰不到,等马车在侯府门口停下时,霍危楼便见门前多停了了一辆马车。
他一看便知是霍轻鸿来了,待徐步入门,没多时,果然看到霍轻鸿提着一把短剑在中庭之内挥舞,他自小吃不得苦,请了极好的拳脚师父来,却也被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气走了,后来再不练这些,却没想到今日主动提了剑。
“你这是做什么?”
霍危楼踱步进去,霍轻鸿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转身后面上微红,转而问霍危楼,“大哥去了何处?不是这几日都闭门谢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