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那名爱挑刺的御史无话可说了,人家要首级有首级,要生俘有生俘,还一口咬定人家是虚报战功,那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钱龙锡说:“连生俘的数量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份捷报肯定是真的了。只是,这卢象升是谁?大明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员猛将,敢与建奴野战并且战而胜之?”
崇祯也觉得好奇:“对啊,他到底是何方人物?为何朕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对视一眼,都是愁眉苦脸,兵部尚书搜索枯肠,怎么想也想不起大明哪支部队里有一员叫卢象升的大将,户部尚书同样也想不起这位神勇的卢知府到底是何方人物了。孙承宗替他们回答:“卢象升是江苏宜兴人氏,书香门第,不仅饱读诗书,还力大无比,一百七十斤重的大刀抡舞如飞,从小就苦练武艺,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天启二年,他考中进士,任户部主簿,三年后晋员外郎,又两年,出任大名知府,其人两袖清风,勇于任事,口碑极佳。得知建奴入寇,京师危急后,他主动散尽家财招募了一万多名敢战之士,昼夜兼程赶赴京城……”
崇祯打断:“慢着,阁老,您是说他是主动招募敢战之士入京勤王的?”
孙承宗说:“正是。他一个文官,本可置身事外的,也没有谁要求过他入京勤王,然而他还是主动招募人马星夜来援,并且在半路上跟建奴狠狠的打了一仗,这份忠心,可谓难得了。”
崇祯激动的说:“忠臣,真乃忠臣!”
群臣暗暗不满:“他是忠臣,我们就是奸臣了不成?”不满归不满,却不敢说出来,他们自问没有卢象升那份担待,见便宜就上,有麻烦就闪才符合他们的为官之道。现在皇帝老大心情多云转晴,大家总算不用再挨骂了,就不要再自己找不自在啦,先把老大哄高兴了再说。于是,金銮殿上马屁满天飞,拍得那叫一个比一个响亮。拍谁的?当然是拍皇帝老大的了。崇祯心情大好,暗暗说:“就算他没有打败建奴,就冲他主动入京勤王这份忠义,也该重用!”
这一闪念,直接改变了卢象升的命运。
孙承宗见崇祯嘴角带笑,知道卢象升已经给这位少年天子留下了极佳的印象,只要他再进一言,卢象升肯定能得到重用的。不过,他按捺住了这个诱人的想法,他得先看看卢象升有多大的才具,是不是真的能挑起重担。如今朝廷人才凋零,每一个人才都是宝贵的,越是如此越要慎重,因为朝廷现在的局面已经够糟糕了,用对了一个人可能没多大的好色,但是再用错一个人,搞不好会直接崩盘,他不得不慎重。他又提了几句杨梦龙,听说杨梦龙是以平民之身领全城军民浴血奋战,打退了建奴七次进攻,崇祯也是赞不绝口,这样的人不用,他还能用谁?
明朝的尿性就是逮着顶用的人就往死里用,累到你吐血都不算完,摊上这么一个无良无板,这么一家血汗工厂,杨梦龙想置身事外,当个逍遥自在的富二代,很难很难……
北京城的轮廓在视线之内越来越清晰,卢象升勒住战马,放眼望去,只见北京城下旌旗猎猎,战旗如云,大大小小的帐幕一片连着一片,仿佛满天云彩都压到了地上,无边无际,号角苍凉,战鼓擂响,大队人马来如调动,刀枪剑戟如同一片片钢铁丛林覆盖大地,肃杀之气直透云霄,令风云变色!他不禁心潮起伏,一腔热血可将长矛生生烫弯,打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大丈夫当如此!
壮怀激烈归壮怀激烈,现在北京城下重兵云集,可没有他这路不请自来的人马什么位置,还是老老实实的向上头报到,听候差遣吧。
令卢象升感到诧异的是,他本来以为很难打交道的骄兵悍将都对他很客气,主动将位置比较好的地方腾出来让他安营扎寨,好几员大将亲自上门拜访,言辞之间竟处处透着结纳之意。正大惑不解之际,兵部和户部又来人了,送来了酒肉和粮草武器,很慷慨的说需要什么只管开口,他们敞开了供应,哪里还有并点让丘八们切齿痛恨的吝啬样?卢象升给搞晕了,你们这是闹哪样啊?我好像没那么出名吧?
再晚些时候,又来了一批官员,一番客气之后,要求查验首级、俘虏以及战利品。卢象升让人把几辆大车开过来,上面堆着六百多颗首级,这些官员一颗颗拿起来检查牙口、头发,工作态度十分认真,颇有做仵作的潜质。半晌,那些官员才检查完,肯定的说:“六百余级,级级都是真虏首级!”
接着,这群仵作又去检查那几十名俘虏。俘虏好办,看看他们那身肌肉,再问几句话就全明白了,三十九名俘虏(杨梦龙逮到的那个也送来了),有二十名是建奴,还有十九名是蒙古鞑子。至于战利品,就更容易了,只要眼睛没瞎都能看出那是货真价实的后金战马和兵器。检查完之后,这批官员要了十套铠甲和十匹战马,带走了首级和俘虏,说是要献捷于君前的,临走前,一名官员拱手对卢象升说:“卢大人,这次你可立了大功啊!主动散尽家财募集敢战之士入京勤王,又歼灭建奴三个牛录,这份大功已经直达天听,简在帝心,大人想不平步青云都不可能了!”
卢象升说:“下官不过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罢了,不敢居功。”
那位官员摇了摇头,说:“没准到了明天,本官见了你就该向你行礼了。”说完,笑笑,转身上轿走了。
卢象升麾下那批一路过来吃尽了苦头的士兵不由得兴奋起来,纷纷交头接耳,都说这一趟来得值了,大人立了大功,肯定有重赏,他们也能跟着沾点光。卢象升板着脸厉声说:“这里是战场,交头接耳的成何体统?保持肃静,不得喧哗,违令者斩!”吓得那帮忘乎所以的家伙直吐舌头,不敢再吱声了。
在北京城外防守也没想象中的那么辛苦,毕竟这是二十几万大军,后面又是架设着众多大炮的城墙,没那么好啃。经过这段时间的较量,后金已经清楚的知道,以他们的实力想打下北京那是做梦,皇太极脑子没有让驴过,有大把地方可供他抢掠,干嘛一头撞向北京城墙?因此双方只是站在寒风中遥遥的比赛头鸡眼,斥侯之间的交战频频发生,但大规模的战斗则连个泡都没有,耗时间而已。对于卢象升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因为以他现在的实力,撞上强悍的满洲八旗就是个死,还是慢慢熬吧,先把建奴熬走了再说。
但是他并不寂寞,在那批官员带走了首级和俘虏之后,过来窜门的将领就更多了,言语之间无不透露出“看在党国的份上,请拉兄弟一把”的意思,令卢象升不胜其烦,真想一脚把他们给踹出去!只是,那些大将可不是沙包,不是他想踹就能踹的,几天之后,他迎来了一位借他一个缸作胆也不敢踹的大人物。
这位大人物带着几名随从走进他的军营,四下巡查,见整个军营布置得相当严整,士兵尽管装备杂乱,连战袄都没多少件,却军纪严明,没有人敢随意喧哗,不禁微微点头。他没有表明身份,只是直接了当的询问卢象升招募敢战之士的过程,以及跟后金那一战的细节,问得非常仔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语言凝炼犀利,再小的破绽都瞒不过他,都有点审问犯人的意思了。卢象升一一回答,见招拆招,甚至适当的作了几次反击。大人物也不着恼,接着又考起卢象升的兵法韬略来,问的问题都很深奥很刁钻,卢象升熟读兵书,对《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尉缭子》这些兵书可以说是倒背如流,也对那些著名的战例了如指掌,竟然被问得有点难以招架了。那个死老头也真够缺德,每次在卢象升回答不出来的时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就解开了卢象升心中的迷惑,令他豁然开朗,不过,先别高兴着,因为更难的问题又砸过来了。卢象升越谈心中越是凛然,只觉得这位老人学识渊博,更精通韬略,很有可能是一位战略大师,在这位老人面前,他只能算是小朋友!
“如果建奴和流寇遥相呼应,大明该如何应对?”
最后,老人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卢象升只觉得毛骨耸然,后背都冒出冷汗来了,他颤声说:“如果建奴入关,大明可以在数月之内将他们打出去;如果流寇作乱,大明倾尽全力也能将他们打下去;但是如果两者遥相呼应,大明纵有通天本领,只怕也是无力回天了!大人,下官愚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这个死结,不知道大人能否教我?”
老人默然,眉宇之间笼上了浓浓的忧虑,半晌才说:“老夫也想不出破解之策……这道几乎无解的难题,恐怕只能由你们这一代人来解了……”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说:“你一个文官,却对军事韬略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实属难得,你这种谦和的态度更是难得,请保持这种态度,你迟早会成为大明的擎天柱的。现在,随老夫进宫吧,皇上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识你的武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