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夹着雪絮纷纷扬扬的落下,京津一带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之中。这是典型的雨夹雪天气,它宣告着冬天即将结束,春天快到了。对于农民来说,这意味着希望,他们的田地可以及时得到水的浇灌了,可是对于军队来说,这种鬼天气再糟糕不过了,冻雨洒落,地面冰雪消融,道路翻浆,行军将变得异常困难。最要命的是冷雨还会让他们的盔甲生锈,弓弦发胀,冒雨行军的话很多人都会被淋成落汤鸡,士气低落,战斗力大减,甚至无法作战。因此一名合格的将领都会尽量避免在这种天气行军作战,敢在这种天气行军作战的将领就两种:不合格的和优秀的。不合格的将领会不顾士兵死活强行下令他们冒着雨雪天气行军,还没碰到敌人的衣角自家的士兵就冻死冻伤一大半,最后士气崩溃,而优秀的将领则会利用这种恶劣的天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给敌人送上一个天大的惊喜――――不过这需要很强的组织度和严明的纪律,否则你就等着崩盘吧。
京津官道上,十几万清军精锐正冒雨行进。大军浩浩荡荡的开过,军靴一次次抬起,落下,水花四溅,在他们走过的地方,一片泥泞。如果能来点风,将旌旗吹得高高飘扬起来的话就更有气势了,可惜现在旌旗被淋得湿淋淋的,像尿布片一样黏在旗杆上,一个劲的往下面滴着水滴,将士们头盔上的盔缨也湿淋淋的黏在头盔上,看起来有点狼狈,然而他们身上那浓得吓人,没有一个人敢因为他们看上去有点狼狈而嘲笑他们。
那股杀气足以让天色都昏暗下来!
皇太极身为帝王之尊,大可坐着八乘大轿慢悠悠的走,不必和士兵们一起淋雨,但他坚持骑马,和部队一起走。虽说他披了蓑衣,可是架不住雨太大,几下就将他浇成了落汤鸡。他对此浑不在意,只是贪婪的看着大道两边的景物,喃喃说:“北京……朕又来了!朕又来了!”
豪格、阿巴泰等一众将领都是热血沸腾,激动得不能自已。是啊,他们又回来了!距离破口之役,大掠京畿,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这七年时间里明清战场局势几度转折,大清一度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是他们都挺过来了,大明自己先崩溃了!他们敦促部队不顾一切的加快速度赶路,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崇祯被他们困在了旅顺,只要攻入北京俘虏皇室,基本上就可以宣布大明灭亡了,而他们一个个都将成为开国功臣!就连包衣奴才都清楚这一点,不用主子拿鞭子抽,一个个走得两脚带风,那劲头比起八旗精兵来也不惶多让。打下北京,他们这些包衣奴才能够得到的好处跟旗人是没法比的,但也足以让他们的地位得到极大的提高,以前一直是他们给旗人当奴才,打进北京之后,也该他们当一回主子,对几名奴才随意打骂了吧?
关宁军众将领的心情则有点儿复杂。他们也是有羞耻之心的,这次背叛大明,引外敌攻入京畿,不管他们说得多好听,天下人必将唾弃他们,诅咒他们!事实上,这一路上他们已经领教到了,在行军路上,老百姓躲得远远的看着,看着正牌清军开过的时候他们神情恐惧,而当看到他们这些剃发易帜的关宁军开过,他们则露出极度憎恨、厌恶的神色。没有人咒骂,没有人冲他们吐口水,然而那一道道充满了愤怒和憎恨的目光却让关宁军众将领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千夫所视,无疾而终,大概就是这样的滋味吧?然而他们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然的话,他们都不敢想象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
皇太极甩掉脸上的雨水,问吴三桂:“吴爱卿,这里离北京还有多远?”
吴三桂看了看周边的景物,说:“回皇上的话,还有四十多里路,再往前一点就是通州了,大军可以先在通州扎营休息一晚,明天继续赶路,明天下午的时候就能抵达北京!”
皇太极皱起眉头:“还有四十多里路么?”咬咬牙,下令:“不必扎营,继续赶路!最迟明天早上,朕要看到北京城的护城河!”
众将领都吃了一惊,祖大寿说:“皇上,不可!现在雨雪交加,将士们又累又饿,继续行军的话,只怕会有很多士卒病倒,滋生怨言的!”
豪格嗤笑一声:“这点雨雪就受不了了?你们南人的士兵可真是娇贵得很,怪得不老是输给我们!”
祖大寿气结:“你――――”
豪格傲然说:“怎么,不服气?别说是雨夹雪,就算是能把石头生生冻裂的寒冬腊月,我们女真健儿照样带着几天的干粮,一壶烈酒,在深山老林里追熊猎虎,一呆就是大半个月,屁事都没有!”
皇太极扬手阻止豪格继续说下去,让传令兵将他的命令传达下去。
关宁军听到要连夜赶路的命令,顿时就发出一阵哀叹,他们确实又冷又饿,还累得要命,有点受不了了。然而清军却是放声欢呼,速度又加快了不少,正如豪格所说,对于他们而言这种雨夹雪的天气屁都不算,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上山打猎都是家常便饭,会怕这点毛毛雨?
――――不管是体魄、意志还是纪律,以及求战的欲望,关宁军跟正牌清军相比都差得太远了,以至于每次野战都让人家吊起来打……没办法,他们过得太舒服了!
莽古尔泰同样指挥大军冒雨前进。在怀柔、密云、延庆、蓟县等地收编了众多明军之后,他的部队壮大了许多,看上去无边无际的,气势逼人。他们同样没有停下来扎营避雨的意思,冒着雨一直走,顶多饿了就停下来啃几口干粮,喝口水,然后打起精神继续出法,那些充当带路党的投降明军都累得瘫倒一地了,他们仍然雄纠纠气昂昂,大脚踹着明军的屁股怒骂:“没用的东西,起来,给我们带路!就算是死,也得把我们带到北京了再死!”
这些家伙,根本就没把那些投降的明军当人!
不过,他们如此粗暴地对待投降明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一路上不明可以看到沿途官吏搭起的大棚,里面熬着热气腾腾的姜汤和肉粥,他们随到随吃,甚至还有地方给他们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在清军看来,这趟行军比在自家花园里散步还要舒服,这帮废物居然还一个劲的吵着说太冷太累,受不了,真是欠抽!
傍晚时分,北京城城墙在地平线后面浮现,巍然耸立,雄浑肃穆,如同一块巨大的路碑。累成狗了的清军脱下帽子抛向天空,狂呼大喊,北京,这次南下的终极目的,他们终于到了!
莽古尔泰用单筒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城墙,露出一丝狞笑,低声说:“北京城啊北京城,我们又回来了!这次,还有谁救得了你?”回想起七年前顿兵于京城坚墙之下,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法越雷池半步的狼狈,他的笑容越发的狠厉。那次打不下北京城是因为他们羽翼未丰,没有重型攻城武器,而且明军也不要命的源源不断地赶来增援,他们最终也只能选择撤退。可是这回,能打的明军要么就被困在了山西,要么远在河南,要么就让崇祯一古脑的葬送在辽东了,而清军也非吴下阿蒙,此番入关,仅重型大炮就带了一百五十门,就算没有那帮士大夫作内应,他们也可以靠着这庞大的重炮群将城墙轰塌!
“皇上到哪里了?”他问身边的副将。
副将迅速回答:“据探子回报,皇上已经抵达通州了,并无扎营休息的意思!”
莽古尔泰浓眉一耸:“他们要连夜冒雨赶路?”
副将说:“是的!”
莽古尔泰默然不语,心里说:“老八啊老八,为了进这北京城,你也真是够玩命的了!”说真的,现在他恨不得长出双翅飞进北京城去,尽情享受城里的一切,但是想到胖老八那阴冷的目光,还有那整死人不偿命的手段,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下令:“先在这里扎营,待皇上抵达北京城下了我们再跟进!”
这道命令在清军中间引发了强烈的不满,无数士兵强烈要求继续前进,尽快打进北京城去,莽古尔泰只当没听到。由于冒出了杨梦龙和卢象升这两个可怕的变数,让皇太极深感力不从心,因此皇太极并没有像历史上那样处处找碴干掉这位满洲第一猛将,但是这几年来时不时来一次敲打是免不了的,别说,这一次次敲打还真的起作用了,把莽古尔泰那颗榆木脑袋给敲开窍了,至少他已经知道,抢皇太极的风头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不想死的话他最好把尾巴夹紧点!
抢在皇太极前面抵达北京甚至打进北京当然是风光无限,可是……他有几条命够胖老八玩啊!得了,他还是先停下来等等,等到胖老八进城了他再跟进吧!
千里之外的复州。
镶红旗大军放弃了对复州城的围困,缓缓撤往沈阳。
卢象升站在城头上看着他们后撤,面沉如水,低声说:“建奴大军……怕是已经直扑京师,兵临城下了。”
吴胜、李惟鸾、毛永俊、祖宽、尚可喜、尚可义、李重时……一众将领面色铁青,眼里布满了血丝。秦卫一拳砸在城碟上,发出一声嗥叫:“怎么会这样啊?混蛋!”
卢象升神情苦涩,叹息:“从我们在盘锦城下战败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就注定了。大明……完了!”说到这里,他的眸底充满了悲哀和担忧。对于这个已经烂到骨子里,更伤透了他和所有还愿意为它血战到底的大明将士的心的王朝,他已经没有多少留恋了。亡了也好,亡了,另立新君,打破祖制重新来过,建立一个更强大更繁荣的王朝,只是他那些还在京畿、山西、陕西、宁夏乃至河西走廊血战的弟兄们,他们都怎么样了?他们能在这场滔天浩劫中幸存下来吗?
紫禁城中,石天保和周如虎遥望着天坛,久久的沉默着。现在京城的混乱已经达到了顶点,哪怕是在紫禁城中也能听到外城传来的阵阵欢呼声或者哭喊声,还有咒骂声,很多人试图抓住这最后的机会逃离北京城,更多的人则从四面八方涌向北京,一切都乱套了。
周如虎低声说:“他们来了!”
石天保说:“也该来了。准备得怎么样了?”
周如虎说:“都准备好了……只是,你真的决定要这样干么?”
石天保说:“难道你还想改变主意?”
周如虎只能苦笑。
数十名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皇宫的侦察兵正一个劲地往后宫和太庙堆放炸药和燃烧物,只要一声巨响就能将诺大的皇宫变成一片火海,就算周如虎想改变主意都来不及了。
既然要毁灭,就让毁灭来得彻底一点吧!
石门,河洛新军的大营。
信使一昼夜疾驰五百余里,将清军两面逼近北京、兵临城下的噩耗送到了杨梦龙手里。
杨梦龙看完之后一言不发,把密信递给李岩,然后走了出去,有些吃力的爬上一个土坡,眺望着几百里外的京城。
崇祯四年,他率领舞阳军经过北京前往锦州参战,京城百姓纷纷前来看望、相送,当他踏敌尸骨凯旋的时候,京城百姓万人空巷而来欢迎。
崇祯六年,他纵马从大明门飞驰而出,带着为数不多的一点亲卫奔赴旅顺前线,迎战清军,京城百姓夹道欢送,寄予厚望,当他再次得胜归来时,整座城市陷入近乎癫狂的喜悦之中。
不管这个国家烂成什么样子,也不管那座城市在近三百年的时光里积累下了多少污垢,那百万平民百姓始终是淳朴的。他曾发誓会保护他们,保护那座城市,可是现在,他做不到了。对这个国家已经彻底失望了的河洛新军,对无数功高震主的将领的悲惨下场心怀恐惧的河洛新军,不愿意再去保护那座城市了。
事实上,也不能全怪河洛新军。北直隶能战之兵是被抽空了,但是京津唐一带仍然有好几万军队,就算他们战斗力很差,凭城据守也能抵挡一阵子的,为勤王之师争取一点时间。可是没有!除了唐山城跟清军打得尸山血海之外,其他城镇根本就没有一丝抵抗,清军一到全降了,还降得兴高采烈!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光看信使送回来的密布,杨梦龙便有一种要吐血的冲动了。这些年的形势就是一群猛虎在守护着一群肥猪,阻击着比自己多出十倍的恶狼,那群肥猪非但不知道感恩,还千方百计要咬守护自己的猛虎一口,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他们可不认为这群猛虎是在守护自己!也难怪河洛新军厌倦,人的心都是肉长的,被伤得太重,就会死,他们已经死心了!
也许李岩说得对,没有人撑持得住一幢地基被掏空了的大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结果,只能是被轰然倒塌的大厦压得粉身碎骨。也许,这个帝国真的到了系统清零,重新来过的地步了。但愿屠一城真的能醒一国,这帝都沦陷之耻,能够唤起汉人从宋朝开始就一直被压抑着,已经压抑了七百多年的血性吧!只要重新找回这股血性,重新找回身为雄狮的野性和骄傲,他们才能避免更大的耻辱,更可怕的危机!
红娘子走了过来,轻声说:“心里不好受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把自己给憋坏了,你心里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杨梦龙摇了摇头,说:“放心吧,我没事!”
红娘子说:“没事才怪了……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首诗吗?”
杨梦龙摇头。红娘子不怎么喜欢读书的,他哪里知道她喜欢哪一首诗?
红娘子说:“是祖咏的《望蓟门》。”
杨梦龙愣了一下:“《望蓟门》?”
红娘子点头:“嗯!”清了清嗓子,曼声吟诵:
燕台一望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论请长缨。
杨梦龙心潮一荡,说:“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好气魄,好大的气魄啊!”
红娘子说:“是啊,就连我这个女流之辈读来也是心潮起伏,热血沸腾呢。大唐的女人是最幸福的,她们的男人都是那样的豪迈勇武,她们的帝国又是那样的强大,对外节节胜利,每隔三年五载就会有敌国被攻灭,敌酋悬首长安……再看看宋人,还有现在大明的男人,都成什么样子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回这份勇武豪迈?”说到这里,她深情地看着杨梦龙,眼波温柔如梦。
不管大明的男人都变成什么鬼样了,他都不会变。他的勇武,他的豪迈,他指挥无敌之师纵横天下的英雄气慨,比起盛唐名将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能遇上他,这辈子值了。
大风吹过,空中层云翻滚,黑沉沉的压在大地上,似乎永远没有消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