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锦州城城门缓缓打开,一众高官簇拥着孙承宗、丘禾嘉,喜气洋洋的迎了出来。卢象升赶紧跳下战马,作揖行礼:“禀阁老、巡抚大人,下官领骠骑营并祖、曹两位将军所部出战,救回友军二千余人,斩首四百余级,不辱使命!”
孙承宗胡子微微发抖,声音有点异样:“很好,很好,很好……”除了“很好”这两个字,就说不出别的了。
丘禾嘉走近骠骑营的战马,毫不胆怯的仔细查看那一颗颗血淋淋的首级,越看,脸上的惊讶之色就越浓:“全是真奴首级,没有一级是汉军的!”
祖宽傲然说:“那是!我等先是跟蒙古鞑子狠狠的打了一仗,接着又在黑林子边缘跟建奴的正红旗一个甲喇撞了个正着,杀得血肉横飞!至于什么汉军,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其实汉军一直是关宁军战绩的主要来源,占了关宁军斩获首级的绝大多数,现在能一战斩首过四百,而且级级都是真奴,没有一级汉军,祖宽自然非常骄傲。
孙承宗看着卢象升,脸上的惊讶之色掩饰不住:“你真的用六百骑兵冲垮了正红旗一个甲喇!?”
卢象升说:“准确的说是四个牛录。他们连日苦战,不管是人还是马,体力都消耗巨大,而骠骑营是新锐之师,要冲垮他们并不难。”
此言一出,吴襄的脸就有点挂不住了……他三次奉命领命前去支援大凌河城,每次带去的骑兵都是骠骑营的好几倍,却被建奴一冲就垮!以前大家都在打败仗,纯粹比烂,看到他败下阵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现在,骠骑营以少打多,冲垮了建奴四个牛录,斩首三百余级,这一对比,大家看他的目光就不大一样了。好在这位转进大师经过多年修练,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脸,任你怎么冷嘲热讽,他脸都不带红一下,这样的厚度和硬度,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祖大乐笑着说:“以寡击众,一举冲垮建奴四个牛录,这等战绩前所未有,卢大人果真是文武全才,神勇无敌啊!”他异常热情的说:“难得有一场大胜,实在应该好好庆祝一下,我这就让人回去准备庆功宴,为卢大人贺!”
卢象升说:“这个就不必了吧?”
祖大乐脸一沉:“卢大人连桌酒宴都不赏脸,莫不是看不起关宁军?”
卢象升说:“不是,不是,只是……”
祖大弼说:“没有什么不是只是的,卢将军以寡击众,大获全胜,在用兵上必有过人之处,我等都想讨教讨教呢,卢大人万莫藏私。”
吴襄也厚着脸皮说:“是啊,卢大人,我们可让建奴给打惨了,你如果有什么克敌制胜的秘诀,可不能藏私啊!”
关宁军将领纷纷嚷了起来,盛意拳拳。孙承宗自然知道这帮家伙想干什么,这可是一场大胜,这帮鼻子比狗还灵的家伙自然想从中分润一份战功,但这种事情只适合在酒桌上说,所以一个个都卖力的邀请。他笑着说:“建斗,诸位将领都诚心诚意的要为你庆功,你就不要推辞了。”
见孙承宗都这样说了,卢象升只好说:“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祖大乐大喜:“这才像话嘛!”拧过头冲着几个手下喝:“你们这帮蠢货,还不赶紧过来把骠骑营弟兄的战马牵下去,切上细料喂饱?”
那帮手下赶紧带人过来牵马。
钱瑜向祖大乐一抱拳,说:“禀祖大将军,骠骑营从关宁军所部借走六百匹战马,在恶战中死伤五十余匹,现存五百四十四匹,悉数归还。”
卢象升说:“至于折损的五十六匹,将军可以从我部缴获的三百四十八匹辽东战马上挑选,下官愿意再送大人十匹,以表谢意。”
祖大乐脸一沉,说:“卢大人为何一定要如此客气?不就是六百匹战马吗?别说死伤了五十多匹,就算全死了,又算得了什么?这些战马能助骠骑营打下一场大胜仗,关宁军脸上也有光,这五百四十四匹战马,送给骠骑营就是了!”
吴襄、宋伟等人眼皮猛跳,暗自倒抽一口凉气:“好大的手笔!”这年头想要弄到一匹优良的战马并不容易。大明的马政已经崩溃了,所有战马都得从蒙古那边购买,价格自然高昂,再层层转手,每转一趟,相关官员都要从中抽些彩头,等到终于送到军队手里之后,已经是天价了――――值得一提的是,明代的军队想要拿到本来就属于自己的装备,是要花钱买的,所花的钱一般是那批装备价值的十分之一,不然,你就等着让你的士兵拿菜刀上战场吧。兵器尚且如此,像战马这种战略物资就更不用说了,现在祖大乐一口气送出了六百匹战马,那手笔,真没得说了。
卢象升也吃了一惊,说:“祖大人,这如何使得!”
祖大乐的脸又是一沉:“卢大人莫不是看不上这些战马?那我让人将它们杀掉好了!”
钱瑜大急,这些战马可比天雄军现有的战马要优秀很多,就这样杀掉,也太可惜了!他正想说话,吴襄开口了:“卢大人,你就收下吧,如果你不收,祖大人真的会将那些马杀掉的。”
卢象升不想欠祖大乐这份人情,但是更舍不得那些战马,只好作揖说:“那就多谢祖大人的厚赠了!”
吴襄说:“一个好汉三个帮,祖大人送了骠骑营五百多匹战马,吴某不拿点东西出来有点说不过去……骠骑营不是擅使马槊吗?吴某手里正好有些马槊,就送给卢大人好了!”
又一块馅饼从天而降,卢象升给砸蒙了,今天是怎么回事,是太阳从西边出了还是下馅饼雨了?还没弄明白今天太阳到底是从哪边出的,一帮子将领便拥了上来,热情洋溢的问要马刀吗?要三眼铳吗?要骑弓吗?一个个都跟土豪似的,就差没有问卢大人有没有娶妻纳妾了――――当然,这是迟早的事情。孙承宗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不得不将他们喝住,终止了这场低价大甩卖。这些军头的心思他最清楚,他们如此慷慨,看中的就是卢象升的战功,这种事情他见多了。
骠骑营与被他们解救的两千多溃军一起入城,锦州城军民夹道欢迎,欢呼声跟海啸似的,让骠骑营倍感骄傲。那帮平时眼高于顶的关宁军将领也集体转了性似的,跑前跑后的张罗着庆功宴,热情得让人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卢象升,都有点想逃跑的冲动了。孙承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回到巡抚衙门之后,笑着问:“很不习惯是吧?”
卢象升说:“是的!下官真不愿意欠他们这么多人情!”
孙承宗让仆人给他泡了一杯茶,呵呵笑着,说:“这些人情,你恐怕不欠不行了。”
卢象升问:“为什么?”
孙承宗说:“在野地浪战中击败建奴正红旗一个甲喇,斩首过四百,这等战绩是何等辉煌,这些败得灰头土脸的军头如何能不动心?他们极力拉拢你,送你兵器马匹,无非就是想从中分润一份战功。如果你答应了,他们得到一份战功,你得到大批急需的马匹铠甲,皆大欢喜;如果你不答应,你就是他们的仇人,此后他们必定全力拖你后腿,让你跟他们一样,败得一发不可收拾!”
卢象升大吃一惊:“他们……他们怎么能……”
孙承宗神情有些苦涩:“很吃惊是吧?然而,在关宁军中,这是常态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你就是那棵参天大树,如果不能让他们傍着,他们必定会不择手段将你连根拔起……很多能征善战的客将就是这样死的,老夫也无能为力。建斗,分一份战功出去吧,用这份战功换取你需要的战马和武器,老夫只怕帮不了你多少了!”
卢象升黯然,涩声说:“可是首级就三百余级,就算下官愿意分,每个人又能分到多少呢?”
孙承宗说:“不必太多,每位将领有几十级就可以了……对于朝廷来说,一位将领领兵五千与建奴交战,能一战斩首四五十级,已经称得上是能征善战了。”
卢象升舌头发苦:“下官还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能征善战’这四个字这么不值钱了。”
孙承宗也是摇头苦笑。这种事情他见多了,也麻木了,他不想再说这些烦心事,换了个话题:“这一仗你是怎么打的?自萨尔浒惨败以来,建奴还没有试过在野战中被打得这么惨的呢,而且还是以骑对骑!”
卢象升将这场恶战的细节细细的说了,孙承宗听得很仔细,只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卢象升讲完后,见阁老大人的眉头已经拧成个疙瘩了,心一紧,问:“阁老为何眉头紧皱?是不是下官排兵布阵有问题?”
孙承宗摇了摇头,神色郁郁:“你的排兵布阵没有问题,打得非常漂亮,取得了一场畅快淋漓的大胜……只是,这场胜利也说明了,建奴在野战中也并非不可战胜的,只要严加训练,指挥得当,我军一样可以在野战中将他们打得大败亏输……”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变得黯淡:“老夫自从就任辽东经略之后,殚精竭虑,一心以守代攻,以一系列的堡垒压缩建奴的活动空间,自问小有成效,但是大凌河一战,我军四度增援,四度被打得大败,空有十几万大军,却连一座三十里外的小城都救不了,这说明老夫的做法错了,真的错了!”
卢象升说:“阁老不必如此,下官只是侥幸得胜……”
孙承宗摆摆手,说:“你不必再说了,我心里清楚得很。要是当初老夫不去筑城,而是将筑城的银子拿来训练一支野战部队,到现在,这支部队也该练出来了,何至于被建奴堵得连锦州城都出不了!”
孙承宗的堡垒战术一直颇受争议。面对来去如风的后金大军,筑城固守本身没有错,那厚厚的城墙正是农耕民族对抗游牧民族的利器,后金攻坚能力很差,两次打宁远,一次强攻锦州,都是铩羽而归,堡垒战术也算是扣住了后金的脉门。问题是,时机不对,在明朝朝政清平,国库充盈的时候这样搞当然是没问题的,明朝承受得起这样的消耗,但是自万历后期之后,明朝的财政急剧恶化,特别到了崇祯,税源萎缩,收入锐减,而他们用几十万两银子筑起来的城墙堡垒,往往还没完工就让后金给扒了,这堡垒战术非但没有起到限制后金活动,消耗后金实力的作用,反倒以惊人的速度耗空了明朝本来就见底了的国库!堡垒战术不成功,关宁军又没有跟后金野战的勇气,以至于后金包围三十里外的大凌河城,关宁军却没有办法支援,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卢象升以少打多,干净利索的击垮了正红旗一个甲喇,这场规模不大但斩获颇丰的胜利告诉他,后金在野战中的优势并非不可撼动――――既然能在野战中击败后金,何必花那么多钱去筑城?如果当初退守锦州-山海关,将筑城的钱拿来编练野战军团,现在这支野战军团也该崭露头角了吧?
错了,真的错了!
其实孙老头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战略,但是他无力去改变:筑城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这里头可以捞油水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且那些堡垒隔三差五就被摧毁,关宁军吃的空饷做的假账也正好籍此来个死无对证,真是太方便了!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就算他明知道自己的策略错了,也没有办法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