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总散不了,恐怕与阵法也有关系,我们从进林子之后就一直都在黑罗刹的掌控之中了。”这声音有些耳熟,是中堂的布阵长老苏威。
方才那在发牢骚的就是苏威的长徒黎袁峰了。
周椿与他们二人在一处,自从入林与中堂其他弟子还有北堂的人分开后,他们三个一刻也不敢松懈。
前两日能让他们在林子里带走几具尸体安然退回,想来只是黑罗刹刻意为之,就是希望他们能放松警惕聚集更多的人再来第二趟,好把他们困在林中逐个击破。
“也不知小武他们怎么样了,走了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影也没碰到,那些死人倒是见了好几批了。”黎袁峰叹了口气。
周椿安慰:“别灰心,未见尸体,便往好处去想。”
黎袁峰张了张嘴,其实很想说他们没见到尸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几个师兄弟都与那些行尸走肉的鬼一般,早被黑罗刹夺去性命,成为巡逻于无量深林中的一员了。
可他终是没说出口,周椿也未必不晓得。
几人的谈话声越来越近,细雨之下,雾气稍稍散去一些,可藏匿于巨树之上的人浑身漆黑,于乌云遮蔽的灰暗中没露出一片衣袂。
鬼鸟面具下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女鬼,心中数着数。
周椿渐渐近了,只差几十步便可到。
这般距离,周椿率先停下脚步,苏威一时愣住朝她看去,随后也察觉出来,低声道了句:“似乎有些魂气。”
活人没有魂气,只有阳气,而他们这些捉鬼的世家入门第一个要学的便是辨魂,可从一具身体里看出,到底是鬼魂操控着尸体,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性命。
此话一落,那趴在地上久久不曾动过的女鬼便立刻起身,胡乱拨弄了头发,抹去脸上的泥灰爬起来便往与周椿几人相背的方向跑,离得越远越好。
周笙白搭在树干上的手轻轻敲击着干枯粗糙的树皮,细长的手指泛白,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眼睛都弯了。
他就知道小疯子狡猾得很。
也亏得她有耐性,知晓他来过,为了引他出来趴在地上接近一个时辰没动过,若不是周椿他们过来了,恐怕丁清能一直趴下去。
丁清觉得憋屈极了。
她猜测周椿不同于其他四堂,不会轻易让一个从未害过他人性命的鬼灰飞烟灭,可周椿毕竟也是捉鬼世家的人,丁清落在她手里,少不得一顿受苦。
她原以为周笙白就在附近,这才假装自己痛晕过去,想来要么是她演技低劣,要么就是周笙白确实已经离开了。
那条挪动了位置的绿绳,怕也是她一时的错觉。
远离了周椿,丁清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儿。这林子古怪得很,方才听周椿几人说,他们也在想办法离开。
看来,不弄死黑罗刹,这雾气不会散,他们也走不出去。
雨越下越大,丁清需不停地抬手擦眼才能看见眼前的路,可暴雨之下加上浓雾,深林之中什么也看不清,脚下路滑,她一个不慎便从斜坡滚了下去。
只听见哎呀一声,丁清连着翻了好几个跟头,身上本来就破烂不堪,现下更是脏得仿佛泥人。
上衣两截袖子破了坏了,露出小臂,现下又被地上的枯枝割破了肩膀,伤口冒了点儿血出来,但毕竟她的身体可再生长,血水流了会儿便没再淌了。
纤瘦白皙的肩膀上落了道疤和几块青紫,衣裳斜斜地挂在手肘处,雨水像是随时能将人淹没,瓢泼于丁清的身上,使得她看上去尤其可怜。
没谁会有这般意志力,伤了疼了一声不吭,习以为常般。
脏了臭了也能忍受,自己丝毫不在意。
雨水顺着鬼鸟面具的尖喙不断往下坠落,水珠滑过坚毅的下颚线,没入黑色的衣襟中。
周笙白从后面看去,她就像是一个漫无目的的小孩儿,好似只要他不出面,丁清就能这样一直找下去。
没来由的,周笙白想起了他初次见到丁清时,对方那双极度痴迷的眼。鹿眼很圆很亮,湿漉漉的,即便是夜色中也能照出他的身影,她嘴角扬着笑,像是将自己满腔热情都掏出来了,言语激动,甚至微微颤抖。
她接近他,到底有何目的?
什么认他当老大,这理由就像是小孩儿骗大人般劣质,一眼就能看破。
雨势越来越大,滚滚的雨水在地面汇成了一条条小溪般,黄泥水从上往下冲流,没过了丁清的脚踝,她的一双脚甚至不比一旁的笋子粗多少,细得一掐就能断似的。
丁清几次摔倒,又扶着竹竿起身,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处,树林成了竹林,脚下的地面越来越泥泞,着实不能继续向前了。
她喘了口气,艰难地找到一块地势较高还没被雨水冲过的地方站着,累极了又坐下,几日没合过眼,也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简直身灵俱疲。
丁清靠在一根竹竿上,眼皮耷拉着,被暴雨冲得神智有些不清醒了。
头顶忽而传来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强势到让人无法呼吸的雨水于她眼前停下,丁清迷蒙地抬头看去,见是一片尤其大的芭蕉叶,她心里第一个念头是这芭蕉叶好坚强,居然没被雨水冲破。
暖黄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湿了衣摆,成了深棕。
丁清瞥了对方一眼,细长的眉,含笑的眼,脖子上还挂了一串佛珠,她的视线又落在了对方光溜溜的头顶上,长舒一口气。
丁清心中感慨,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慢慢伸出手,抓在了对方的衣摆上,费力地翻了个身面朝对方,疲惫地趴跪着道:“我总算找到你了,大名鼎鼎的黑罗刹。”
传说中的黑罗刹是个食人的恶鬼,但眼前所见的男子,倒像是佛堂里清修的圣僧,年纪轻轻,仪表堂堂,腰背笔挺,还心善地为丁清撑了一片芭蕉叶遮雨。
丁清的声音无比真诚道:“请您务必收留我吧!”
男子浅浅一笑,弯身扶着丁清道:“你病得很重。”
“不,我早死了,应当不会生病,现下不过是累的。”丁清道。
男子摇头,看向丁清的双眼,似乎能透过她的身躯,直看入她的内心:“你的心里病得很重,施主,万生皆苦,仇恶也是痛苦的根源。”
丁清微微一震,呼吸都停了。
这一眼,男子的身上仿佛有光,周围在暴雨侵袭之下一片狼藉,唯有他还纤尘不染,像是被佛光笼罩。
丁清听见他道:“你受过太多的罪,吃过太多的苦,小小年纪,不该承受这些的。”
丁清闻言,似乎回想到了一些痛苦不堪的过去,嘴唇颤抖地问:“敢问圣僧,佛可能渡我?我不愿……不愿再这样痛苦下去了。”
“佛渡众生,脱离苦海。”男子说完,扶着丁清的手臂要将她拉起来。
丁清起身一半忽而腿软跪地,她撑在旁边的毛竹上,刚长出的手肉很嫩,被竹节粗糙的刺割破了手指,她嘶了一声收回,攥紧拳头,可怜兮兮的。
男子握住她的手,轻笑道:“骨肉上的痛只是暂时的,唯有灵魂得到超度,才能真正的解脱。无需掩藏,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不堪与无奈,佛会应尔所求,众生终将无病无灾。”
丁清慢慢张开手掌,将伤口摊开,慎重地点了点头。
两道身影离开毛竹边,那片碍眼的芭蕉叶也终于消失于眼前。
黑影立于水上,双眼目光淡淡,失了几丝光彩。
周笙白回想起方才丁清跪拜黑罗刹的身影,她虔诚地仿佛从未出现于周笙白的眼前说要认他当老大。对着黑罗刹说话也轻轻柔柔,将自己放到极卑微的位置,匍匐地请求他将她带走。
小疯子也是小骗子。
区区黑罗刹,也不过只是周笙白饱腹两个月的吃食罢了,小疯子瞎了一双眼才会选择跟他。
罢了,反正他也不打算真让丁清跟着自己,倒是跟着对方意外找到了黑罗刹所在。
竹林……符合佛门中人虚伪的清静之所。
周笙白转身欲走,几步之后又微微皱眉。
他想起了一句话。
先前他把丁清丢在阵法中,解决了自己的事后又回去看她还在不在,当时她就坐在老槐树下吃野草,嘴里絮絮叨叨,说若她再不能离开阵法,就要投靠黑罗刹去。
当时听见这话,周笙白挑了挑眉,而后又听见她嘀咕。
她道:“算了,黑罗刹太弱了,哪儿比得上周笙白。”
小疯子也知道黑罗刹比不上他,满林的浓雾阵法,能困得住凡人,却从不能困住他。
周笙白又转身,展翅越过脏污的泥水,落在方才丁清跪黑罗刹的地方,毛竹的竹节上挂了几滴血珠,很快就干了,于毛竹光滑的竹面上形成了一朵红色的梅花。
周笙白望着那血珠化成的梅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双眼弯弯,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小疯子果然是个骗子。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小骗子。
丁清:不骗你!
第8章
暴雨接连下了两日才逐渐转停,竹林深处是一所竹屋,竹屋周边有石碑立成的万字,从外看只能看到几个碑,但入了阵法里面,便能看见竹屋内走动的鬼。
竹屋里大约有二十多个人,各个儿都像丁清这般,虽然已经死了,但是灵魂可以操控自己的身体,拥有自主意识,像个正常凡人一般活着,和那些林子里巡逻的行尸走肉不同。
丁清入了竹屋,那些人都朝她看来,她不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女鬼,另外还有两个女鬼,长发剃光,穿着僧袍。
两日的时间,丁清将这竹屋里外摸了个透。
正面竹屋挂着牌匾大雄宝殿,排成万字的石碑共十八个,雕刻着十八面佛,可每一个佛的脸却是空白的,没有五官。
在院子里除了黑罗刹和丁清之外,共有二十四个人,二十二个男人,两个女人,有老有少,有弱有残,最年长的六十七岁,本就已经快要入土,而年轻的那个仅十四岁,还是个少年人。
丁清未与黑罗刹正式碰面之前便打探调查过他,原先知晓的是他尤其邪门,凡是与他碰过面的人都极为忠诚,舍身为其,几度赴死也心甘情愿。
所以丁清在见到黑罗刹时,才装作被他三言两语触动心扉,心甘情愿求他收留自己。
一来因为她当时的确疲惫至极,根本无力逃跑,如若起了逆反之心,说不定会被黑罗刹使什么法术迫害。
二来……丁清是为了周笙白打算。
黑罗刹毕竟不比鸦魍差,若能找个机会将黑罗刹送到周笙白跟前,让他饱餐一顿,丁清觉得自己在周笙白心目中那微乎其微的地位,可以再往上拔一点儿。
二十四个鬼保持着人身存活,头一天丁清甚至察觉不出他们到底哪儿与常人不同,当晚黑罗刹在大雄宝殿内讲座,说的是佛祖割肉喂鹰的典故,当时一群人跪在殿前听得入神,晚间丁清就见到他们在割腿肉。
不是所有鬼的身体可以如丁清这般修复的,她能见那群人将自己的腿肉割下来放进铁锅中炖煮,血淋淋的肉块于沸水中飘出一层腥臭的浮沫,而后他们将肉扔出石碑,等林间动物来吃。
丁清为了生存,不得不有样学样,也割下自己胳膊上的一块肉来,倒是实在不能眼见着煮熟,直接扔了。
其余人的肉没动物来吃,倒是她的肉有几只乌鸦来啄,霎时间那群人都围着丁清,望向她的眼神满是羡慕,嘴里喃喃她是佛祖的天选之人。
丁清觉得,这群人在死之前就已经疯了,又或者……是疯了之后,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黑罗刹的。
次日便有一名女鬼妇人捧着一件灰袍给丁清,特地为她弄来了一盆凉水洗一洗。
这是几个月来丁清唯一一次能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将一头长发梳理好了盘起,穿着灰色的僧袍,不是很乐意却还得带着笑地抓着一串念珠,走哪儿都得阿弥陀佛。
那送丁清衣裳的女人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每每看向丁清时丁清都觉得脊背发麻,这院子里诡异的气氛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到了傍晚那名妇人拉着丁清洗漱,她才发现对方原来有孕在身。妇人的肚子并不大,孩子至多不到五个月,穿着宽松的僧袍不容易瞧见,丁清见她圆圆的脸,还以为她本身就胖。
可因为她死了,孩子也胎死腹中,肚皮上青紫色的裂纹斑痕尤其深,可怖地爬了满腰满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