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将金桂树上的桂花吹得簌簌直落,天边渐渐泛着淡淡的蓝紫色,过不了半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周椿望向周笙白高挺宽大的背影,轻声唤了句:“舅舅。”
周笙白没应,但对于周椿而言这已算最好的回复了,要是周围有人,周椿便是把舅舅这两个字喊到失声,周笙白恐怕也不会理她一句,还会掉头就走。
“屋里的那个女鬼,与舅舅是何关系?”周椿问他。
周笙白微微昂着头,看向早就已经没有月亮的上空,突然想起丁清站在半月泉内的巨石上,背对着月色喊他老大的模样,便道:“说不清是何关系。”
“她救过孔御,也救过我,应当不是坏的。”周椿顿了顿,又道:“但她接近舅舅,是否另有目的便难说了。”
周笙白的肤色很淡,他昂首时下巴绷出了一条好看的弧度,却在周椿这句提醒下不自在地吞咽了一瞬。
周椿自知她与周笙白的关系若非有这一层血缘在,恐怕连话也是说不上的,故而有些话点到为止,以免周笙白心烦。
但还有一件事,她得再与周笙白提一提。
“上官晴瑛与我提过,若能得舅舅的血,恐怕能治舅舅的疾。”周椿的声音很小,怕惹怒周笙白,他有一双翅,随时都能离开。
周笙白垂眸,背在身后的双手慢慢放松,道:“不用了。”
“也许治好之后,其余四堂便不会再看轻舅舅,舅舅也能回来中堂……”周椿的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周笙白的嗤笑声。
这笑声有些刺耳,周笙白略侧过身看向周椿,鬼鸟面具下的双眼似乎泛着寒光,他道:“世人因我与常人有异轻看我,我亦无需他们看重,我瞧不上四堂,也瞧不上上官晴瑛的医术。”
“他们以为我不知?上官家以药盛名,但也擅毒,上官晴瑛是个蠢货,以为拿了我的血便能配出良药,殊不知她的那些叔伯都想绑我上台研究。”周笙白望向周椿,微微皱眉:“难道你也变蠢了,看不出其中门道?”
周椿脸色难看,她自知上官家对周笙白不善,可她与上官晴瑛自幼相识知晓她的为人。周椿总抱有一线希望,她希望能让周笙白当一回正常人。
至少……不要如昨夜无量深林里那般,他吃黑罗刹分明救了旁人,可等他走后,那些北堂的人依然叫他怪物。
回想至此,周椿突然忆起她屋里躺着的那个女鬼,那女鬼不怕周笙白,甚至愿意跟随他,还被周笙白抱至床榻。
周椿高兴,可也担忧。
高兴周笙白也有能亲近之人,担忧反常必有妖。
“周椿。”周笙白突然叫她的名字,周椿回神,听见他道:“你换一间屋睡。”
周椿:“……”
她低头看了一眼捂着伤口的手,心想这个时辰客栈里的人必然都睡了。
但周笙白难得提要求,周椿自然得答应。
“那我回屋收拾……”她话音未落,便被周笙白打断:“不了,会吵。”
周椿抿嘴:“好……舅舅好好休息。”
周笙白嗯了声,阔步朝小屋走去,路过周椿身侧时加了句:“她叫丁清,不叫女鬼。”
“……”周椿:“是。”
周椿突然发现,反常的不止丁清主动接近周笙白,还有周笙白袒护丁清,可……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不论如何,周椿都是希望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好过一些。
所以,她得捂着伤多走几步路,厚着脸皮将守着客栈的老者叫起来,重新要一间房的钥匙了。
丁清这一觉睡得极其舒坦,迷糊半醒之际觉得身边很软很热,睁开眼看见阳光透过窗户照上青灰色的床幔时,她还有些发愣。
阳光是从西侧照入的,太阳快要落山,丁清连忙从床榻爬起,浑身无力地跌在了地上,闹出点儿动静叫屋外的人听见,房门被打开,周椿走了进来。
丁清从地上爬起来,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身红裙,明显要长出一截,腰带上还有中堂周家的标记,这是周椿的衣裳。
周椿道:“衣服是我给你换的,你原先那件僧袍坏了。”
何止是坏,简直如同抹布一般。
丁清吞咽口水,左右环顾,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周笙白的怀里睡过去,并且当时她还在半空中,随时会被周笙白抛下。
更没想明白一觉睡醒,她如何又在收拾整洁的屋内,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
“你在无量深林内强行使阵,致使魂体虚弱,已经睡了两日,可还有哪里不适?”周椿问。
丁清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问了句:“我老大呢?”
“老大?”周椿意外这个称呼,但不难猜出她问的是周笙白,便道:“舅舅他已经回去了。”
“舅舅?”丁清更意外周椿对周笙白的称呼,随即反应过来:“回去了?回窥天山吗?”
“是。”
丁清顿时抱头哀叹一声:“说好了要带我一起的……算了,我自己去找他。”
“你要走?你还是多休息……”周椿见她直直往外冲,话说不完,想拦也没拦住。
只见身穿红裙的丁清拽着过长的裙摆露出细白双足,急匆匆朝外跑,还不忘回头对着周椿一笑,扬声道了句:“多谢周堂主的衣裳!”
周椿以笑回应,丁清已经跑没影了。
她好热烈,像是一团火,不……像是一场火。
一团火太脆弱了,而丁清像是不论风吹雨打都能无止尽熊熊燃烧的大火,周椿希望她能燃烧周笙白。
不要放弃他。
作者有话说:
舅舅舅妈
? 分卷 ・ 屠杀之门 ・ 分卷 ?
第16章
红裙惹眼,加之丁清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是周椿的,在中堂境内有周家标记还穿红衣的女子便只有周椿一个,故而往窥天山方向过去这一路上,丁清被人认错过许多回。
不知周椿是否有意,丁清虽被人认错,但在衣食住行上方便了许多,唯一麻烦的是她若偶然碰见中堂游散在外捉鬼的弟子,还得躲在人群里避着走,以免一眼便被人瞧出。
丁清身无银钱,即便占了这身红裙的方便,她也没脸皮朝人要钱租辆马车行路,故而往窥天山这一途全靠脚走。
信件消息的速度都比她走得快,丁清还没到窥天山,便听说了许多关于迈城与无量森林之事了。
周椿在捉拿黑罗刹的途中负伤,对此中堂境内的百姓褒贬不一,有说她一介女子不输于男,周椿当得起堂主之名,若不是她,恐怕那些残肢的迈城人都回不来了。
也有人说她毕竟只是个女子,迟早要嫁人相夫教子,能力不比旁人,受伤也成了拖累。
最后这话成了一两句调侃,要彼此入赘中堂,给周椿当丈夫,而后再生个大胖小子,好将中堂尽入囊中。
丁清闻言直皱眉,心里唾弃那几个喝酒吹牛的男子好厚的脸皮。
即便周椿的能力说不上多好,可她行事光明磊落,为人仗义,光是当日她与孔御同在半月泉的水潭上,八星阵将要消失之际她没想着自己,而是先把孔御推开这一点,便胜过寻常人百倍了。
于是丁清去窥天山的步伐慢了两个时辰,等天黑之后她入了那两人的房中,偷了对方的银钱,顺便使魂魄吓一吓那几个蠢货。等客栈里传来吱哇乱叫声,丁清已经走在夜深无人的街道上,将手里的荷包抛上半空再接住。
沉甸甸的,够买匹马去找周笙白了。
从迈城一路到窥天山,途径多处,将过最后一个镇子,再往前便无人烟了。
十月底的天很凉,尤其是入山之后,丁清卖了马,买了衣裳与一条价格昂贵的黑狐披肩,玄色柔软的短毛上点缀着几缕过长的白绒,摸起来便很舒服。
丁清买时就在想,这黑狐披肩配周笙白是差了些,但对方那高大的身形与宽肩,定衬得好看。
入了窥天山的林下,天色将暗,丁清找到了老位置,她曾在这山下窝了几个月,就像是回了家似的自在随意。
入秋后的藤蔓不如夏天时强壮,靠近山下的这一批已经干枯断裂或是发黄。
老藤下是湿漉的青苔壁,饶是她再怎么摔都不死,也别指望在接下来即将入冬的几个月内凭自己的力量爬上山崖洞府。
丁清认命得很,若说在迈城刚醒来得知周笙白已经先一步离开时她心中还有些不满,那这些不满在接下来十多天的赶路途中也烟消云散了。
她将装了衣裳的包裹塞进山缝里,再转身入林子中捡了一些枯枝来。
老林的好处便在于此,有许多年岁很大被树虫掏空了的树干,看上去粗壮,实际上却很轻。
丁清找来了好几根树干,每个都比她高出半截身子,她将那些树干贴着山壁摆了个四方,像是盖屋子的承重柱,后又找来石头填入树干的空心处,稳定了树干,再去找蕉叶。
这个季节的蕉叶不像初春那般柔嫩,也不如入冬后干枯,正是老叶最有韧劲的时候,丁清找了十多片,以藤蔓编织的网盖在树干上,再用蕉叶填补缝隙。
等一个惊不起多大狂风骤雨的小屋做好,已经过去了四天,好在这四天没下雨,丁清都在树林的草丛里避风歇息。
粗糙的干草于小茅屋里铺了一层,丁清躺上去闭上眼,再睁开又是睡了一天一夜。
林间有溪水,简单的洗漱不成问题。
她每日无事,蝴蝶蜻蜓因渐凉的天气不见踪影,丁清就只能抓虫玩儿,偶尔碰上个鸟儿,也能逗上半天。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丁清在窥天山下又窝了一个月。
小雪那日,气温骤然变寒,就像是空气中漂浮着冰渣,每呼吸一次都刮着鼻腔生疼。
山里的气候本就比山外要凉,丁清只给自己买了一套秋装,早穿在了身上。那衣服只是厚了些,里头没填棉絮,白日有太阳还能抗,到了晚间冷风嗖嗖顺着蕉叶的缝隙吹进来,丁清的牙齿直打颤。
屋漏偏逢连夜雨,轰隆雷至,闪电如倒映在水面上的枯树枝,噼啪炸开,在那一瞬间将天际染成了蓝紫色,白光闪过,紧接着便是雷霆声。
丁清连续吹了几夜的冷风,又被突然落下的骤雨淋了满脸,这雨毫无预兆,劈头浇来,她正睡在草堆里做噩梦,一睁眼便是豆大的水珠子打得人呼吸困难。
小茅屋本就脆弱,半个时辰的雨水将茅屋一角冲破,屋顶坍塌,脆弱的树干斜斜地靠在山壁上,被雨水打烂的芭蕉叶勉强遮住一部分雨水,还有更多顺着缝隙哗啦啦打在她的脸上。
丁清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也不知究竟淋了多久的雨,耳畔除了风声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她不喜欢下雨。
只要下雨,便容易让她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过去。
丁清不是个往回看的人,平日里也不会刻意去回忆折磨人的过往,偏偏她所有的不幸开端都是因为一场十年难遇的骤雨。从那之后,她的人生充满了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每每觉得不会有比这还糟糕的了,可下一个更糟糕的接憧而来。
丁清想起了她讨厌雨的原因,那时她六岁,却是第一次见到祖父,那是个白胡子白发的老人,看上去很难以接近,却能一手抱起丁清,另一手抱起她的弟弟。
丁清的弟弟叫丁澈,小她四岁,因为太小所以当时祖父外出时并未带着他,只带丁清四处游玩了一个多月,也是在那一个多月里,丁清去过无量深林,见过空松大师的金身。
年幼的丁清知晓祖父是个神秘却有威望的人,他教丁清一些自救的阵法,丁清对此很有天赋,她能从祖父的眼里看见惊喜欣慰,也有遗憾。
一个多月后,祖父将她送还给了爹娘,那天爹娘却不知因为何事争吵不休。
丁澈半夜被雷霆惊醒,大哭着跑进雨里要爹娘,他生来缺了两骨,双腿发育迟缓,走几步跌一下,最后哭醒了丁清,丁清抱他去找爹娘。
等她到了爹娘房外,见里头漆黑一片,她抱着弟弟,抬起一脚轻轻地点着门下,扣扣两声,房门被风吹开,丁清直面看见了她娘吊死在了房梁上。
电闪雷鸣,雷霆的白光照在更加苍白的妇人脸上,丁清直接跌在地上,一时失声。她没忘护住怀中幼弟,不敢让他看见。
那夜的雨后来持续了十多日,淹没了大半城镇,洪灾里,多数人背囊逃亡。